烏篷船逆流而上，已是第三日。
河道漸漸變得開闊，兩岸的景致也從望舒鎮(zhèn)那與世隔絕的清幽，轉(zhuǎn)為了人煙漸密的繁華。蘇夜語盤坐在船艙中，雙目緊閉，正竭力與神魂深處那根毒刺般的烙印對抗。
那道由奪靈門門主留下的“奪神烙印”，比她想象中更為霸道。它像一個有生命的寄生蟲，無時無刻不在汲取著她的靈力，并試圖扭曲她的感知。有時，她會毫無征兆地“聽”到一些充滿惡意與誘惑的低語；有時，眼前會閃過血腥殘忍的畫面。若非有鎮(zhèn)靈硯中那道獬豸之靈所化的至陽之氣鎮(zhèn)守著心神，她恐怕早已被逼瘋。
饒是如此，每一次對抗，都像是一場神魂層面的角力，讓她精疲力竭。
“噗……”
一口壓抑不住的悶氣從喉間涌出，蘇夜語的身體微微一晃，臉色又蒼白了幾分。
“又發(fā)作了？”秦莞的聲音從旁傳來帶著一絲擔憂。她遞過一杯散發(fā)著清心氣息的靈茶。
蘇夜語接過，一口飲盡，那股暖流讓她翻騰的氣血稍稍平復。她苦笑著搖了搖頭：“還好，暫時還能壓制住。只是這樣下去不等到了落星城，我的靈力就要被它耗盡了?！?/p>
“不能再這樣下去了?！贝^的更叔沉聲開口，他看著前方出現(xiàn)的一座規(guī)模宏大的渡口集鎮(zhèn)，說道：“前面是望江渡。此地是方圓數(shù)百里最大的水路樞紐，我們在這里靠岸休整一日。你需要好好調(diào)息，我們也需要補充些物資，順便打探一下去往西境的陸路?！?/p>
秦莞點頭表示同意。烏篷船在更叔的操控下，輕巧地避開來往的商船，緩緩靠向了望江渡的碼頭。
剛一踏上堅實的土地，一股喧囂熱鬧的人間煙火氣便撲面而來。碼頭上，腳夫的號子聲、商販的叫賣聲、船只的汽笛聲此起彼伏，交織成一首充滿生命力的交響曲。鎮(zhèn)上的街道人來人往，店鋪林立，一派繁榮景象。
然而，在蘇夜語的眼中，這座看似生機勃勃的城鎮(zhèn)，卻籠罩在一片詭異的“死寂”之中。
她的目光掃過路邊一塊被無數(shù)人踩踏過的迎客石，掃過一間百年老店那油光水滑的柜臺，掃過酒樓門口迎風招展的陳年酒旗……這些本該承載了無數(shù)故事與情緒的古老物件此刻在她眼中，卻都像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。它們上面的“物魅”之氣微弱黯淡、毫無生氣，如同一個個風燭殘年的老人，連嘆息的力氣都已失去。
整座城鎮(zhèn)的“物”都像是生了一場重病，正在無聲地走向凋零。
“你們……感覺到了嗎？”蘇夜語的聲音有些干澀。
秦莞和更叔對視一眼，神情也變得凝重起來。他們雖然不像蘇夜語能直觀地“看”到物魅，但憑借多年的經(jīng)驗，也能敏銳地察覺到此地靈氣流轉(zhuǎn)的異常。
“這里的靈脈，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源頭，只出不進?！备迕碱^緊鎖，“很奇怪，明明人氣如此興旺，地氣卻在不斷流失?！?/p>
三人不動聲色地走進鎮(zhèn)子，找了一家僻靜的客棧住下。安頓好后，蘇夜-語借口想四處走走，獨自一人來到了鎮(zhèn)子的中心廣場。
廣場中央，矗立著一尊三丈多高的青石雕像。那是一頭威風凜凜的鎮(zhèn)水神獸——青石狻猊。它昂首蹲坐，怒目圓睜，俯瞰著下方的蕓蕓眾生。據(jù)說正是這尊神獸，保佑著望江渡數(shù)百年來風調(diào)雨順，商貿(mào)亨通。
它是這座城鎮(zhèn)的守護神，也是此地“物魅”之氣的核心。
蘇夜語走到雕像下，仰頭望去。在她的視野里，這尊本該靈光沖天的神獸雕像，此刻卻被一層濃得化不開的灰黑色死氣所籠罩。那死氣如同附骨之疽，正從四面八方，一點一點地侵蝕著雕像內(nèi)里那團本該璀璨奪目的核心靈光。
她能感覺到，狻猊的“物魅”在痛苦地掙扎，卻發(fā)不出任何聲音。它像一個被蛛網(wǎng)纏住的巨人，力量正在被緩慢而持續(xù)地抽走。
蘇夜語伸出手，輕輕地觸摸在了冰冷的石質(zhì)基座上。
沒有預想中波瀾壯闊的記憶洪流，也沒有清晰的執(zhí)念。一股深沉的疲憊、無力與絕望，順著她的指尖，緩緩傳入她的心神。那感覺，就像是觸摸到了一個瀕死的病人，連求救的力氣都已經(jīng)耗盡。
這不是“缺憾”，也不是“虛假”。這是一種她從未遇到過的情況——中毒。
她立刻嘗試著催動鎮(zhèn)靈硯，想要用“修復”之法，為這尊神獸彌合創(chuàng)傷。然而，她的靈氣一探入那片灰黑色的死氣，便如同泥牛入海，瞬間被吞噬同化沒有激起一絲波瀾。
這條路，走不通。
蘇夜語的心沉了下去。她第一次對自己的能力，產(chǎn)生了一種無力感。她的“修復”，是建立在找到“病灶”的基礎(chǔ)上的。可眼前的狀況，是整個環(huán)境都在“放毒”，她修復得再快，也趕不上中毒的速度。
就在她一籌莫展之際，神魂中那道“奪神烙印”仿佛嗅到了她心神的波動，再次開始作祟。一陣尖銳的刺痛襲來讓她眼前一黑，差點栽倒在地。
但就在這痛苦之中，一個念頭卻如閃電般劃過她的腦海。
她無法治愈這尊神獸，因為她找不到“毒源”。但她自己，此刻不也正被一道“毒源”所困擾嗎？她是怎么做的？她是用獬豸之靈的至陽之氣，鎮(zhèn)守心神，為自己構(gòu)筑了一道防線。
堵不如疏，但若無法疏通，便只能先“固本培元”！
蘇夜語的眼中重新亮起了光芒。她改變了策略。她不再試圖去修復，而是將心神完全沉入鎮(zhèn)靈硯，主動引動了那道沉睡的金色獬豸紋路！
她將這股至陽至剛的“公正”之力，通過自己的手掌，緩緩地注入到青石狻猊的石像之中。
她不是在攻擊那片死氣，而是在為那團即將熄滅的核心靈光，構(gòu)建一個臨時的“避難所”！
“嗡——！”
金色的光芒，如同一輪微縮的太陽，在蘇夜-語的掌心亮起。它沒有驅(qū)散那些死氣，而是化作一個金色的光罩，將狻猊那團微弱的核心靈光，小心翼翼地包裹了起來暫時隔絕了外界的侵蝕。
得到了這片刻的喘息，那團奄奄一息的靈光，仿佛回光返照般，劇烈地閃爍了一下。一個極其微弱，卻充滿了感激的意念，傳入了蘇夜語的腦海。
緊接著一個模糊的畫面，從那靈光深處傳來。
那是在深夜的望江渡碼頭，一個不起眼的角落。幾個鬼鬼祟祟的身影，將一個黑色的如同某種風干的心臟般的詭異器物，悄悄地埋入了碼頭的地基之下。
畫面一閃即逝。
但蘇夜語的瞳孔，卻驟然收縮！
她認得那幾個身影的穿著，是奪靈門的服飾！而那個被埋下的東西，散發(fā)著與她神魂中那道烙印同源的充滿了掠奪與寄生的邪惡氣息！
原來如此！
奪靈門的人，早就在這里布下了后手。他們沒有直接攻擊，而是用這種陰毒的方式，埋下了一顆“靈蝕之種”。這顆種子會像癌細胞一樣，緩慢而堅定地汲取整座城鎮(zhèn)的靈脈，將所有物魅的靈性轉(zhuǎn)化為最純粹的能量，隔空輸送回奪靈門。
這是一種更隱蔽更高效也更殘忍的“收割”！他們把整個望江渡，都變成了一個溫水煮青蛙的祭品！
蘇夜語收回手，臉色難看到了極點。她知道，自己救不了這尊神獸，也救不了這座城鎮(zhèn)。只要那顆“靈蝕之種”不除，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杯水車薪。而以她現(xiàn)在的能力，去動那顆邪惡的種子，無異于自尋死路。
她轉(zhuǎn)身，快步向客棧走去。她的腳步沉重內(nèi)心更是壓抑。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，她要面對的是一個何等龐大而邪惡的組織。他們不僅有強大的個體，更有這種足以打敗一方水土的陰毒手段。
當她將自己的發(fā)現(xiàn)告訴秦莞和更叔后，兩人的臉色也變得異常難看。
“靈蝕之種……是他們用來培養(yǎng)低階弟子，和為山門提供基礎(chǔ)靈力供給的常用手段之一。”秦莞的聲音里透著一股寒意，“我們不能插手。一旦我們動了那顆種子，就等于直接向奪靈門宣戰(zhàn)，我們會被立刻鎖定，再無逃脫的可能?！?/p>
“走。”更叔只說了一個字，眼神中卻充滿了殺意與無奈。
他們沒有再停留，甚至沒有等到天黑。三人迅速收拾好行裝，結(jié)清了房錢，便匆匆離開了這座正在無聲凋零的繁華城鎮(zhèn)。
重新坐上烏篷船，順著水道離開望江渡時，蘇夜-語回頭望去。她看到，那尊青石狻猊依舊威嚴地矗立在廣場上，但在它的身上，她仿佛看到了無數(shù)道正在哭泣的枷鎖。
她的心中，第一次生出了“修復”之外的念頭。
有些東西，是無法修復的。
有些毒瘤，是必須被徹底……鏟除的。
她握緊了拳頭，目光轉(zhuǎn)向了遙遠的西方。
落星城，鍛魂閣。
那里，不僅有她活下去的希望，更有她獲得足以“鏟除”這一切的力量的可能。
船，在落日的余暉中，加快了速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