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橋驛站的泥地像塊吸飽了苦難的海綿,每一步踩下去,都能聽見泥漿擠壓的嗚咽。逃難的百姓越來越少,他們佝僂著背,把破碗、補丁摞補丁的包袱緊緊摟在懷里,他們的布鞋早已看不出原色,鞋底與泥地粘連的聲音,是這亂世里最尋常的調(diào)子。
李云飛坐在驛站的門口,看著逐漸稀少的難民,他清楚北方的戰(zhàn)斗已經(jīng)基本結(jié)束了。難民當然不會全部南逃,還有東西兩個方位可以選擇??山疖姷姆较蛑挥幸粋€,那就是他身后的北宋京都汴梁城。
李云飛的指尖無意識地摳著木縫里的泥。他的目光望著遠處,落在兩個看似普通的身影上——不,是落在他們腳下的靴子上。
那是二雙半舊的皮靴,靴筒被泥水浸得發(fā)黑,卻在腳踝處露出整齊的針腳。更扎眼的是泥地里的腳?。簩こky民的腳印是散漫的,整個鞋底陷進泥里,像攤開的手掌;而這二雙靴子的印子,只有前尖和后跟兩個深色的點,像兩枚釘進泥里的釘子。他忽然想起老伍長袁剛有次擦著他的破軍靴說:“騎兵的靴底要釘鐵掌,不然馬鐙磨得快。走平地時得提著氣,不然鐵掌陷進泥里,拔都費勁?!?/p>
一小滴雨絲斜斜地打在臉上,李云飛看見其中那個高個漢子正往驛站西墻瞟。那里堆著半人高的草料,草料堆后,是掛著銅鎖的軍械房——雖然那個房子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形同虛若,但在以前那里可是整個驛站的重地。漢子的目光像只探路的蛇,在草料堆上盤桓片刻,又迅速縮回去,落在自己腳邊。
“老鄉(xiāng),借個火?”李云飛摸出火石,朝那三人慢慢走過去。擦火的瞬間,他瞥見高個漢子腰間鼓出一塊,形狀不是圓滾滾的干糧袋,倒像柄短刀的輪廓。更讓他心頭一緊的是,漢子左手扶著腰間時,袖口被風掀起一角,露出片青黑色的刺青,像只收攏翅膀的鷹。
“金兵鷹旗營的斥候,左臂都刺著鷹,在去年的圍城戰(zhàn)中,這支士兵的戰(zhàn)斗力很強。”老伍長曾經(jīng)說過的話突然在耳邊響起。李云飛垂下眼,把點燃的草繩遞過去,指尖“不經(jīng)意”地碰了碰漢子的手背——那手上的繭子硬得像石頭,不是握鋤頭的鈍繭,是常年握馬韁、捏刀柄磨出的,帶著棱棱角角的銳繭。
漢子猛地縮回手,李云飛抬頭時,正撞見他眼里一閃而過的警惕,像受驚的狼。暮色把驛站揉成一團模糊的影子,前廳的火堆噼啪作響,映著少量難民們麻木的臉。在李云飛的要求下,驛站面積最大的這間房屋被用來晚上供走不動路的難民們休息。
有人把凍裂的腳湊近火邊,有人懷里揣著餓得哭不出聲的孩子,更多人只是縮著脖子打盹,連咳嗽都不敢大聲——仿佛聲音大了,會招來更可怕的東西。
那兩個“難民”卻坐得筆直,像兩截插進地里的木樁。他們不烤腳,也不打盹,眼睛在火光里明明滅滅,掃過驛站的梁柱、門窗,甚至墻角那堆不起眼的破麻袋。李云飛抱著一捆干草走過去,故意把草扔在他們腳邊,火星子濺起來時,高個漢子的肩膀幾不可察地繃緊了,像拉滿的弓。
“聽口音,二位不是南邊人吧?”李云飛往火堆里添了把草,火苗躥高,映出他臉上的笑,“我前年在滄州待過半年,那邊人說話愛帶個‘嘛’字,透著股熱乎勁兒。”
矮個漢子剛要張嘴,被高個漢子用眼神按住了?!鞍硞儭菧嬷輥淼摹!备邆€漢子的聲音粗啞得反常,“兵災(zāi)鬧得兇,一路逃過來,走的地方多了,口音早混了?!?/p>
“哦?”李云飛撥了撥火堆,灰燼里露出半塊燒焦的餅子,“滄州的小米餅子最有名,用井水和面,烤出來帶點甜。你們出來時,沒帶點?”
兩個漢子的目光同時落在那半塊餅子上,又飛快移開。矮個漢子喉結(jié)動了動:“早……早就吃完了?!?/p>
李云飛忽然指向角落里一個婦人,她懷里的孩子正發(fā)出微弱的哼唧,像只快斷氣的小貓?!澳峭夼率丘I壞了?!彼D(zhuǎn)頭看向二人,“你們包袱里要是有剩的,勻點?都是逃難的,幫襯一把吧?!?/p>
高個漢子的手往包袱上按了按,那包袱癟得像片枯葉?!鞍硞儭彼D了頓,聲音硬邦邦的,“俺們啥都沒了。”
“怪了?!崩钤骑w拿起根燒黑的木棍,在地上畫了個圈,“借火時我見你們往包袱里塞東西,方方正正的,不是餅子,倒像驛站里記賬用的麻紙。難不成你們還帶了賬本逃難?”
火堆“噼啪”爆了個火星,高個漢子的臉在火光里忽明忽暗。李云飛看見他右手的指關(guān)節(jié)在發(fā)抖,不是冷的,是憋著勁的抖。
李云飛看向了驛站深處,高聲道:“來幾個驛卒,送些麥餅和柴木來,都是苦難的鄉(xiāng)親們,能幫就幫一下吧!”
驛站里面走出來四個驛卒模樣的人,他們正是袁剛和陳小牛等人假扮的。手里都拿著麥餅和柴木,柴木底下則是捆綁用的繩子。
李云飛指著那個婦人叫陳小牛給了一塊麥餅,然后又指著高個漢子,“他們是從滄州逃過來的,一路上吃了很多苦,將麥餅也分給他們?!?/p>
袁剛和陳小牛將手中的麥餅遞了過去,那二人短暫的猶豫后,伸手接過麥餅,正準備放進隨身的包袱里,四道身影撲了過來,將他們死死按倒在地。
……
李云飛再次抓到金兵是在第二天白天,這讓他認識到了形勢和時間的緊迫。
那三個金兵混在十幾個難民里面,想通過驛站官道進入汴梁城內(nèi)。他們裹著破爛的棉襖,頭發(fā)胡子亂得像草,可走起路來,腳跟先落地時總帶著股子穩(wěn)勁,胳膊擺動的幅度也比旁人規(guī)整。
李云飛心里咯噔一下,悄悄往后縮了縮,對身后的伍長袁剛打了個手勢。伍長是個老兵油子,一看那手勢,眼梢立馬吊了起來,不動聲色地朝左右兩個手下遞了眼神。
難民隊伍剛要經(jīng)過驛站大門,李云飛突然低喝一聲:“站住!”
那三人渾身一僵,猛地回頭。眼神里閃過的不是難民該有的惶恐,倒是幾分警惕和……慌亂。
“兵爺,有事?”瘦高個強作鎮(zhèn)定,聲音卻有點發(fā)緊。
李云飛沒答話,只是盯著他們的腳。方才停下的瞬間,三人下意識地并了步,腳尖微微外撇——那是軍營里站隊列的老習慣,刻在骨頭里的。
“搜搜他們?!崩钤骑w朝伍長偏了偏頭。
伍長帶人上前,沒等那三人反抗,已經(jīng)利索地按住了他們。棉襖底下硌得慌,一摸,竟是用破布裹著的短刀。再扯開他們亂糟糟的頭發(fā),耳后一道淺淺的刀疤,是金兵里頭常見的記號。
“帶走?!崩钤骑w站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土。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,混在難民的哭喊聲里,那三個假難民被反剪著胳膊,腳步踉蹌地往營地方向去,再也裝不成方才那副狼狽模樣了。
李云飛望著暮色地面上難民修長的身影,后頸直冒冷汗。那兩個被押走的金兵身影還沒淡去,眼前又有幾個步履“太穩(wěn)”的影子晃過。
他掌心攥得發(fā)白,知道這不是偶然。若這些“骨頭里帶著刀氣”的家伙越來越多,軍營的布防、糧倉的位置,怕是早被摸得一清二楚。到時候一聲炮響,里應(yīng)外合,這城防怕是撐不住。更怕的是,人心一散,真要萬劫不復(fù)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