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亮之后,李云飛和掌柜凌海來到陳橋驛站外的曬谷場上,他扯著嗓子將金兵來襲和金兵混入難民中準備摸清宋軍布防底細,做好大規(guī)模攻城的目的講了二遍,要求村民趕緊脫離??蓤鲞叺泥l(xiāng)親們還是三三兩兩地站著,臉上多半是猶豫。
“李什長,你是不是太緊張了?”王老漢蹲在石碾上磕煙袋,“咱這村子離官道遠,金兵要打也是打城池,哪能瞧得上咱這窮地方?”
旁邊的二柱子也接話:“就是,家里的糧食還沒打利索,這時候走,明年喝西北風啊?”
李云飛急得直搓手。昨夜抓到的金兵探子招了,說大部隊已經(jīng)在準備渡黃河。金兵接到的命令是見村就燒,見人就擄??伤テ屏俗炱ぃl(xiāng)親們要么覺得是嚇唬人,要么舍不得家里的壇壇罐罐。
“鄉(xiāng)親們,金兵不是人!”李云飛指著西邊的官道,“前兒個張家村就是沒信勸,等金兵游騎過了,全村就死了好多人!”
人群里一陣騷動,卻還是有人嘟囔:“那是他們倒霉……”
李云飛看著夕陽把遠處的村莊染成暖黃,心里卻像壓著冰。他知道,光靠嘴說,誰也不會信。
他叫陳小牛牽過來幾匹馬,對掌柜凌海道,“我們?nèi)ジ浇拇迩f,一個一個勸說?!闭f完他回過頭喊道:“大家趕緊把該收的收了,明天就要下雨了?!?/p>
他帶著幾個人和凌海向著五里外的周家村趕去。隱約中他聽見身后有人發(fā)著牢騷,“聽說李什長打仗很厲害,可他又不是神仙,居然說明天會下雨……”
李云飛和凌海站在周家村的老槐樹下,額頭上滲著汗,嗓子已經(jīng)喊得有些沙啞。凌海對著一個老者說道:“周叔,聽我們一句勸,這地方不能待了!兵荒馬亂的,指不定哪天就遭殃,趕緊收拾收拾,往南邊去,那邊安穩(wěn)!”
槐樹下的鄉(xiāng)親們卻只是沉默地搖著頭,老者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,有人抱著孩子眼神茫然,更多的人臉上是顯而易見的抵觸。
良久老者才站起身拄著拐杖往前挪了兩步,他是村里輩分最高的人,臉上的皺紋像老樹皮一樣深刻?!罢乒竦?,不是大伙不聽你的。你看看這土,”他彎腰抓起一把黃土,掌心的紋路里都填滿了褐色的泥,“祖祖輩輩埋在這兒,墳頭都在村后的坡上。走了,他們咋辦?逢年過節(jié)誰來燒張紙?”他渾濁的眼睛望著村后那片低矮的墳塋,聲音里帶著顫音,“我這把老骨頭,就想守著祖宗的地,死也死在這兒?!?/p>
旁邊的一個女人抱著個剛會走路的娃,眼圈紅了:“老掌柜,我們不是不知好歹??赡憧催@一大家子,鍋碗瓢盆,紡車織布機,還有圈里的豬崽、雞仔,哪樣不是家當?真要走,這些帶得動嗎?到了新地方,住哪兒?吃啥?我男人前陣子去鎮(zhèn)上趕集,聽說南邊的村子也不太平,租人家的地要交一半的糧,我們這點家當,去了怕是熬不過冬天?!?/p>
“就是!”一個年輕些的漢子接話,“我這手藝是修馬車的,就靠著驛站過往的商隊討口飯吃。離了這驛站,我去別處給誰修馬車?一家人喝西北風嗎?”
一位嬸子也抹著淚:“我那口子前年去河里撈魚沒上來,就剩我跟倆娃守著這兩間土房。這房子雖說破,卻是我們娘仨的窩。走了,窩就沒了。到了陌生地方,倆娃受欺負咋辦?我一個婦道人家,連問路都怕說錯話?!?/p>
蹲在地上的一位中年漢子磕了磕煙鍋,悶聲道:“李什長,你們是好心,我們知道??蛇@日子,過一天算一天吧。兵來了,我們就躲進地窖里,以前不也躲過幾次?說不定這次也能熬過去。真要走,萬一外面比這兒還糟呢?”
天色逐漸暗下來,李云飛看著一張張寫滿焦慮和不舍的臉,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。他知道,鄉(xiāng)親們不是犟,是這方水土把他們的根扎得太深,每一寸土、每一間房、每一口井,都系著他們的命。
李云飛看著他們腳下的土地,忽然明白了——他們不是不怕危險,是那些“難處”太具體,具體到一磚一瓦,一粥一飯,具體到孩子的啼哭、老人的咳嗽,具體到祖祖輩輩積攢下來的生活慣性。
“凌掌柜,不是我們不信你們?!币恢睕]說話的又一位老者嘆了口氣,他是村里的教書先生,識些字,說話也更條理些,“你們說的危險,我們信??赡憧?,我們這些人,老的老,小的小,大多是莊稼人、手藝人,離開這熟悉的土地和營生,就像樹被拔了根。”
他指著村頭那片剛抽穗的麥田:“再有一段時間,麥子就能收了。這是我們?nèi)甑闹竿F(xiàn)在走,等于把一年的口糧扔了。就算到了南邊,沒有種子,沒有農(nóng)具,怎么種地?總不能靠別人接濟吧?”
“還有驛站旁邊的那幾間鋪子,”老漢繼續(xù)說,“王二的雜貨鋪,趙強的茶水攤,都是靠著過往行人活命。這驛站就是我們的飯碗,離了這兒,飯碗就碎了。重新找個能糊口的營生,哪有那么容易?”
人群里有人小聲附和:“我家娃子在驛站旁邊跟著先生認字,走了,書也念不成了?!?/p>
“我娘的藥得靠鎮(zhèn)上的老郎中配,換個地方,去哪找懂這方子的大夫?”
李云飛聽著這些話,心里漸漸亮堂起來。鄉(xiāng)親們不是不愿走,是有太多實實在在的牽絆和難處。這些難處,不是一句“危險”就能抹平的。
他深吸一口氣,走到人群中間,聲音比剛才沉穩(wěn)了許多:“叔伯嬸子們,剛才你們說的這些,我都記下了。是我考慮不周,只想著讓大家躲開危險,沒替你們想這么多實際的難處。”
他頓了頓,目光掃過一張張焦灼的臉:“麥子快熟了,不能扔;家當多,不好帶;到了新地方,沒地種、沒活干、娃沒書念、老人沒處看病……這些都是實打?qū)嵉膯栴}。你們不肯走,是怕這些問題解決不了,日子過得還不如現(xiàn)在?!?/p>
“我今天在這兒表個態(tài),”他的聲音提高了幾分,帶著一股篤定,“這些難處,我來想辦法。麥子熟了,如果那時金兵還沒來,我們想辦法快收快打,盡量多帶些糧食走;家當多,我去聯(lián)系過往的商隊,跟他們商量,看能不能幫我們捎帶些重要的東西;至于新地方的地、活計、娃念書、老人看病的事。我出個主意,大家盡量抱團去一個地方,最好是那邊有親戚之類什么的,相互之間也能有個照應(yīng),無論如何,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?!?/p>
他看著那位周叔,語氣誠懇:“周大爺,祖宗的墳,我們帶不走,但可以先請人幫忙照看,等將來安穩(wěn)了,咱們再想辦法祭拜。你放心,我李三說到做到。”
鄉(xiāng)親們愣住了,沒想到李三不是逼著他們走,而是要幫他們解決這些具體的麻煩。蹲在地上的教書先生慢慢站起身,看著李云飛道:“李什長,你……你真有辦法?”
李云飛點點頭,眼神堅定:“辦法是人想出來的。只要大家愿意信我,我一定把這些事捋順了,讓大家走得踏實,走了之后,能有個像樣的日子過?!?/p>
月光慢慢移到了頭頂,蟬鳴聲聲,槐樹下的空氣似乎不再那么沉悶。鄉(xiāng)親們臉上的抵觸漸漸褪去,多了些猶豫和期待。他們看著李云飛,眼里的篤定讓他們心里那根緊繃的弦,悄悄松動了一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