燃燈古佛的佛音并未停歇。那枯槁的唇瓣開合間,梵唱愈發(fā)宏大莊嚴,每一個音節(jié)都仿佛帶著鎏金的鉤子,精準地探向孫悟空、哪吒、陳長生三人靈魂最疲憊、最脆弱的縫隙。
“苦海無涯,回頭是岸……” 燃燈的聲音如同溫熱的暖流,包裹著孫悟空的火眼金睛。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桀驁,壓在五行山下的孤憤,西行路上被緊箍咒勒出的不甘,此刻竟都奇異地淡去了,只剩下一種深沉的倦怠。佛光溫柔地舔舐著他意識深處那簇不滅的反抗之火,金箍棒上流轉的赤金光芒,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、凝滯。孫悟空眼中的暴戾與清明漸漸被一片迷茫的灰翳取代,仿佛置身于一場永無休止的、溫暖卻令人沉淪的迷夢。他微微晃了晃毛茸茸的腦袋,似乎想擺脫什么,卻只是讓那倦意更深。
對哪吒,燃燈的佛音則化作了另一副藥引。它輕柔地撥動著翠屏山金身碎裂的刺耳聲響,撫平著陳塘關剔骨削肉的絕望痛楚,更將李靖那一次次舉起玲瓏塔時冰冷的臉龐,渲染上一層模糊的、名為“父命難違”的悲憫底色。哪吒緊攥火尖槍的指節(jié),在佛光浸潤下,竟不自覺地松了幾分力道。槍尖上跳躍的三昧真火,如同被無形的潮汐壓制,明滅不定,光芒微弱下去。那份為陳長生燃起的、焚盡一切的報恩怒火,被一種巨大的、源自靈魂深處的疲憊感所覆蓋——三千年了,反叛、鎮(zhèn)壓、屈服、再反叛……這無休止的輪回,究竟有何意義?不如放下?哪吒的眼神出現了剎那的空洞,仿佛靈魂被抽離。
而落在陳長生身上的佛音,則編織著一場關于“解脫”的幻夢。它放大著萬古飄零的孤寂,強化著天道禁錮的絕望,更將斬仙臺上鎖鏈穿骨的劇痛,描繪成宿命最終的歸宿。往生鏡回溯的血色之路,陳塘關的悲鳴,乾元山的跋涉……所有支撐他挺直脊梁的記憶,都在佛光下褪色、扭曲,變得毫無價值。一種深沉的無力感,如同冰冷的潮水,淹沒了他殘破的軀體和蒼老的靈魂。他微微佝僂了身體,緊抓著染血衣襟的手指,一點、一點地松開。那雙倒映過宇宙開辟的眼眸,此刻只剩下認命的灰敗。或許……燃燈是對的?掙扎至此,不過徒勞?
燃燈古佛枯槁的臉上,那絲悲憫之色愈發(fā)濃重,眼底深處卻掠過一絲掌控一切的漠然。佛光更盛,梵唱如天羅地網,要將三顆桀驁不屈的心,徹底拖入那名為“放下”的永恒沉眠。斬仙臺上下,無數神佛屏息,等待著這三界最硬的骨頭被徹底“度化”的時刻。
就在那點屬于齊天大圣的桀驁之火、屬于三壇海會大神的復仇之焰、屬于鴻蒙真靈的守護之光即將徹底熄滅,沉入佛光編織的永恒夢魘的剎那——
“吒兒!醒來!”
一聲輕喝,毫無征兆地炸響!
這聲音并不如何洪亮,卻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穿透力!它仿佛昆侖山巔萬年不化的玄冰崩裂時最清脆的迸鳴,是軒轅劍斬斷蚩尤魔首時撕裂虛空的裂帛之音,更是洪荒不周山傾塌瞬間,支撐天地的地脈發(fā)出的、最沉雄最原始的怒吼!這聲音中蘊藏的,不是佛門的空靈慈悲,而是最純粹的、屬于“道”的鋒芒與厚重,是歷經無量量劫打磨而出的、斬破一切虛妄的玉虛仙音!
聲音入耳!
孫悟空渾身劇震!眼中灰翳如同被無形巨錘砸碎的琉璃,寸寸崩裂!迷茫瞬間被驅散,取而代之的是被愚弄的滔天怒火!他猛地抬頭,齜牙咧嘴,喉嚨里發(fā)出低沉的、如同被激怒的兇獸般的咆哮:“好個禿驢!敢惑你孫爺爺的心智?!” 金箍棒上的赤金烈焰“轟”地一聲,比之前更加狂暴地燃燒起來,棒身嗡鳴,直指燃燈!
哪吒如遭電亟!那侵入靈魂、消解斗志的疲憊感被這聲輕喝瞬間驅散!翠屏山的碎片、李靖冰冷的臉、玲瓏塔的陰影……所有被佛音柔化的痛苦記憶,重新變得無比清晰、無比刺痛!而比痛苦更強烈的,是剛剛險些沉淪的羞恥與后怕!他竟差點……放下了對再造恩人的守護?火尖槍上,三昧真火轟然爆發(fā),槍尖直刺蒼穹,映照著他因憤怒而扭曲的俊美臉龐:“燃燈!老匹夫!安敢以邪法惑我?!”
陳長生佝僂的身軀猛地挺直!那包裹著他的無力與絕望的冰冷潮水,被這聲輕喝生生蒸干!靈魂深處那點微弱的鴻蒙靈光,如同被投入滾油的火星,驟然爆發(fā)出前所未有的光芒!天道禁錮的鎖鏈在意識中發(fā)出刺耳的錚鳴,卻再也無法壓制那股源自本源的、被徹底激怒的求生與反抗意志!他死死盯住燃燈,渾濁的老眼中,第一次燃起了足以焚毀佛光的怒火。
三人瞬間清醒,冷汗浸透后背,心中同時升起明悟——剛才,他們竟著了燃燈佛門“他心通”、“惑神梵音”的道!若非這聲輕喝……
斬仙臺上下一片死寂。所有神佛,包括燃燈古佛在內,都驚愕地望向聲音來源——九天之上!
祥云無聲分開,仿佛被無形的利劍斬斷。
一位道人,踏虛空而立。
他身著素白道袍,纖塵不染,衣袂在九天罡風中紋絲不動,仿佛獨立于時空之外。頭戴一頂樣式古樸的魚尾冠,非金非玉,流淌著溫潤的玄黃光澤。面容清癯,顴骨微顯,一雙眸子開闔間,卻無半分情緒波瀾,唯有最極致的漠然,如同倒映著宇宙生滅、萬古滄桑的冰冷鏡面。他左手虛托,掌心之上,一枚四四方方、色如玄黃古玉的印璽靜靜懸浮。那印璽看似樸實無華,卻散發(fā)著一種令諸天星辰都為之黯淡、讓斬仙臺玄石都微微顫栗的恐怖威壓——仿佛半截撐天的巨柱,蘊含著鎮(zhèn)壓洪荒、傾覆寰宇的偉力!
番天印!
他腰間懸著一柄樣式奇古的長劍,劍鞘非木非革,隱有日月真形流轉。背后,一襲薄如蟬翼、流淌著七彩霞光的仙衣無風自動,掃過之處,連斬仙臺彌漫的煞氣與佛光都悄然退避。
廣成子!
闡教十二金仙之首!玉虛宮擊金鐘第一仙!元始天尊座下最受寵信之弟子!黃帝軒轅之師!劍仙之祖!封神殺劫中令截教仙真聞風喪膽的“圣母殺手”!
他的出現,沒有萬丈霞光,沒有仙樂齊鳴,只有一股無聲無息、卻讓斬仙臺仿佛凝固的浩瀚威儀。那是一種源自道門正統(tǒng)、玉虛嫡傳的絕對權威,一種歷經開天辟地以來無數殺劫淬煉出的無上鋒芒!
哪吒一見此人,臉上狂怒瞬間化為無邊的恭敬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孺慕。他毫不猶豫,收起火尖槍,按下風火輪,對著云端那身影,以最標準的玉虛宮弟子禮,深深躬身,聲音帶著發(fā)自內心的敬畏:“弟子哪吒,拜見廣成子師叔!”
廣成子目光落下,如同兩道實質的冰錐,刺在哪吒身上。那漠然的聲音響起,不高,卻清晰地壓過了斬仙臺所有的雜音,帶著金鐵般的冷硬:
“哪吒?!彼焙羝涿翢o長輩的溫煦,“你身為玉虛三代弟子,玉帝親封的三壇海會大神,行事何以如此魯莽?不問情由,不辨真?zhèn)危阋褍炊泛?,火尖槍直指佛門尊者?數千載修行,都修到何處去了?玉虛宮的臉面,天庭的威儀,都被你這般兒戲嗎?”
這番訓斥,言辭嚴厲,直指哪吒沖動失禮,更抬出玉虛宮與天庭的規(guī)矩大義,聽得云端李靖心中稍安,西天諸佛面上則隱現得色——看來這位玉虛首仙,是來講“道理”的。
然而,廣成子的話鋒,卻在下一刻陡然一轉!依舊是那漠然的語調,卻字字如刀,直刺燃燈古佛:
“即便要動手……”廣成子那漠然的目光,終于從哪吒身上移開,如同兩道冰冷的探照燈,毫無遮掩地落在燃燈古佛那張枯槁的臉上,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其細微、卻冷到骨子里的弧度,“也該先問清楚,眼前這位口口聲聲慈悲為懷、要你‘放下’的燃燈‘古佛’,究竟是何等根腳?當年封神殺劫之中,他燃燈道人,身為我闡教副教主,卻見勢不妙,第一個抽身而退,叛教而出,投入西方,搖身一變成了什么‘燃燈上古佛’!此等行徑,比之那申公豹挑撥離間,又高尚幾何?”
“轟——!” 此言一出,斬仙臺如同投入滾油的冷水,瞬間炸鍋!無數仙官神佛面露駭然!這可是直接掀了燃燈古佛的老底!更是將佛門過去佛之首最不堪回首的往事,赤裸裸地剝開在光天化日之下!
燃燈古佛枯槁的面容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波動,那亙古不變的悲憫瞬間凍結,眼底深處閃過一絲被觸及逆鱗的驚怒!
廣成子視若無睹,聲音越發(fā)冰冷,每一個字都如同番天印砸落,沉重無比:
“更要問清楚!”他向前虛踏一步,無形的威壓如同山岳傾覆,壓得燃燈周身佛光都黯淡了幾分,“他座下那位‘覺難尊者’,在西牛賀洲散播瘟疫、戕害生靈、嫁禍陳長生的罪證,為何偏偏在他提議‘查證’之后,便‘恰好’被‘域外邪魔’毀尸滅跡?這毀證滅跡的手法,如此干凈利落,倒讓貧道想起當年,他是如何用那‘乾坤尺’,暗中配合趙公明的定海神珠,在十絕陣中……嗯?” 廣成子恰到好處地停頓,目光如利刃般掃過燃燈腰間——那里雖無乾坤尺,但燃燈當年暗算趙公明,致其最終慘死于釘頭七箭書下的往事,在封神老輩仙神中并非絕密!
“你……!”燃燈古佛再也無法維持平靜,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廣成子,周身佛光劇烈搖曳,那深邃如星海的眸子里,終于燃起了壓抑不住的怒火與……一絲被戳穿千年偽裝的驚悸!他苦心營造的莊嚴慈悲形象,被廣成子寥寥數語,撕得粉碎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