墨溪鎮(zhèn)的塾堂設(shè)在土地廟旁,攏共三十幾個孩童。
去的第一天,便給好幾個還叫著諢名的孩子重新取了名字,學(xué)堂里的孩子并沒有特別調(diào)皮的,許是給他們?nèi)×嗣值木壒?,這些孩子反而十分聽話,
沈硯秋課上得認(rèn)真,待人和氣,不出半月,鎮(zhèn)上的人便都改口喊他“沈先生”。
晨霧總帶著股水汽,濕噠噠的惱人,被風(fēng)一吹,更有一種刺骨的冷意,清凌凌的叫人不想清醒都難。
沈硯秋踏著露水去私塾時,褲腳常被路邊的狗尾巴草沾濕。
“先生早!”
剛推開門,十幾個腦袋齊刷刷抬起來,稚嫩的聲音撞在土墻上,又彈回來裹著塵土的暖意。
沈硯秋站定了,掃視著下方的學(xué)生們。
“昨日教的《三字經(jīng)》,誰來背一背?” 他拿起戒尺,卻沒往桌上敲,只是輕輕握在手里。
狗蛋第一個舉手,背到 “茍不教” 時卡了殼,急得抓耳撓腮,背后的小辮子都豎了起來。
沈硯秋剛要提醒,喜歡說小話的阿真突然脆生生接了下去:“性乃遷!教之道,貴以專!”
孩童們哄堂大笑,狗蛋漲紅了臉,攥著拳頭要和阿真理論。
沈硯秋輕咳一聲,制止道:“阿真背得好,可見是認(rèn)真學(xué)了,狗蛋雖沒背完,但勇氣可嘉,日后要更加努力才是?!?/p>
“是,夫子——”
孩子們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,在陽光下泛著琥珀色的光,亮得像星子。
沈硯秋看著他們,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,父親也是這樣,帶著孩子們讀書,那時他還不懂事,當(dāng)父親讓人背誦時,便早早的舉手,有時父親會點他背誦,有時會讓別人背,若是那堂課他背好了文章,等下了課,學(xué)堂里的師兄們總會圍著他,摸摸他的臉,或是拉拉他的發(fā)髻。
那時蘇州老宅的庭院里,紫藤花落在書頁上,父親的聲音混著花香,溫柔得像春陽。
“先生,你見過狐仙嗎?” 小石頭突然問,他的聲音細(xì)弱得像蚊子哼,“我娘說,狐貍坡的狐仙會變成好看的姐姐,夜里來偷小孩。”
這話一出,塾堂里頓時安靜下來。
狗蛋眼睛一亮,似乎是知道了了不得的大事,大聲說道:“我爹說,顧家老宅里就有狐仙!前幾日趙三叔夜里路過,看見院里有白影飄,還聽見女人唱歌呢!”
“那不是狐仙,是白仙!” 阿真急得站起來,被精心扎起的小辮子甩得飛快,“我奶奶說,刺猬嶺的白仙是白胡子老爺爺變的,我們生病了拜白仙最有用!”
沈硯秋不想和這些孩子談?wù)撨@些,怪力亂神最容易亂人心神,而且太小讓他們依賴于求人,日后他們便學(xué)不會求己。
至于這求神求仙,更甚于此。
沈硯秋放下戒尺,走到阿真身邊:“狐仙也好,白仙也罷,都不過世間生靈的一種,與其求助于它們,不如自己努力?!?/p>
孩童們似懂非懂地眨巴著眼睛。沈硯秋拿起課本,剛要開口,卻見狗蛋突然指著窗外,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:“先生!你看那是什么!”
眾人齊刷刷扭頭望去。土地廟后的蘆葦蕩里,半人高的葦葉正劇烈地晃動,隱約傳來 “嗚嗚” 的哀鳴,像是小動物被什么困住了。
“是狐貍!” 阿真尖叫起來,“我看見尾巴了,雪白的!”
沈硯秋的心猛地一緊。他放下課本,囑咐孩子們在塾堂待著,自己快步往蘆葦蕩走去。晨露打濕了鞋襪,冰涼的水汽順著褲管往上爬,葦葉割得臉頰生疼。
越往前走,哀鳴聲越清晰。繞過一叢枯黃的蘆葦,眼前的景象讓他攥緊了拳頭 —— 三個半大的孩子正圍著一張網(wǎng),網(wǎng)里蜷縮著一只白狐。
那狐貍毛色如雪,尾尖卻燃著一抹赤紅,此刻正焦躁地打轉(zhuǎn),琥珀色的眼睛里滿是兇光,卻又透著一絲絕望。
“你們在做什么?” 沈硯秋喝了一聲。
那三個孩子是鎮(zhèn)上李屠戶家的小子,最大的不過十歲,手里還攥著根粗木棍。見是沈硯秋,他們嚇得往后縮了縮,最小的那個手里的木棍 “啪嗒” 掉在地上。
“沈先生,這是狐妖!” 大一點的孩子指著白狐,聲音發(fā)顫卻帶著得意,“王阿婆說,狐貍坡的狐仙就是這個樣子!前幾日張屠戶家鬧鬼,就是它干的!”
“胡說?!?沈硯秋蹲下身,輕輕撫摸著網(wǎng)繩。這網(wǎng)是用麻繩編的,上面還沾著幾根狐貍毛,“它只是一只野狐,沒招你們沒惹你們,為何要困著它?”
“我們…… 我們想剝了它的皮,給我娘做個圍脖?!?小一點的孩子囁嚅著,眼睛卻直勾勾盯著白狐漂亮的皮毛。
白狐像是聽懂了,哀鳴一聲,用頭使勁撞著網(wǎng)眼,尖尖的下巴都撞出了血痕。
沈硯秋心里一軟,解開網(wǎng)繩的手更快了些。
繩結(jié)很緊,他費了一番力氣才把繩結(jié)解開,手指被勒出幾道紅痕。
“快走吧。” 他將白狐抱在懷里,撫了撫它的背脊進(jìn)行安撫。
小家伙起初還掙扎了幾下,后來竟乖順下來,用腦袋輕輕蹭著他的手腕,溫?zé)岬暮粑鬟^皮膚,帶著股淡淡的暖意。
“先生!你怎么放了狐妖??!” 李屠戶家的小子急得直跺腳。
沈硯秋站起身,看著他們:“萬物有靈,不可隨意欺凌,這狐貍就當(dāng)是我從你們這里買的。” 說著從懷里掏出二兩碎銀子,遞了過去。
那三個孩子面面相覷,還是老大伸手接過了銀子,相互看了一眼后轉(zhuǎn)身跑遠(yuǎn)了。
沈硯秋看著他們跑遠(yuǎn),抱著白狐往不遠(yuǎn)處的山坡走去,那山坡上長滿了酸棗樹,枝椏縱橫交錯,尖刺上還掛著昨夜的雨珠。
才進(jìn)了酸棗林,白狐猛地從他懷里跳下,琥珀色的眼睛望了他一眼,隨即轉(zhuǎn)身鉆進(jìn)林中,尾尖的赤紅在綠樹間一閃,就不見了蹤影。
他站在原地,看了一眼枝椏縱橫錯落的酸棗林深處,轉(zhuǎn)身離去,
回到塾堂時,孩子們一個個眼睛亮晶晶的盯著他,不等他們說些什么,便又開始點人起來背誦,這才壓下了他們強烈的好奇心。
傍晚下了學(xué),路過王二柱家時,看見木匠正蹲在門口刨木頭,木屑飛得到處都是。
“沈先生回來啦?” 王二柱抬起頭,臉上沾著木灰,“今日沒聽見老宅那邊有動靜吧?趙三叔說昨夜又看見白影了,嚇得他不敢去給地里的菜澆水。”
“王師傅放心,一切安好?!?沈硯秋笑了笑。
王二柱嘿嘿兩聲,壓低聲音:“先生還是當(dāng)心些好。我爹活著的時候說,顧家當(dāng)年就是因為得罪了山上的白仙,才落得家破人亡。不管是白仙還是狐仙,總歸不是人,要小心才是?!?/p>
沈硯秋沒接這話。他告別王二柱,繼續(xù)往老宅走。夕陽漸漸沉了下去,天邊的紅霞被墨色浸染,老宅的輪廓在暮色里越來越清晰,像一頭蟄伏的巨獸。
推開院門時,他習(xí)慣性地往正廳望了一眼,梁上的銅鈴安安靜靜的,沒有響動??僧?dāng)他走到西廂房門口,卻突然頓住了腳步 —— 窗紙上映著一道細(xì)長的影子,正坐在書案前,像是在翻看他的書稿。
誰會在里面?
沈硯秋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。他握緊了手里的書卷,輕輕推開門。
昏黃的油燈下,一個穿紅衣的女子正背對著他。
那女子的長發(fā)松松地挽著,幾縷青絲垂落在額間,隨著呼吸輕輕晃動。
聽見動靜,她緩緩轉(zhuǎn)過身,沈硯秋只覺得呼吸一滯 —— 那是張極美的臉,眉如遠(yuǎn)山含黛,膚似凝脂映雪,尤其一雙眼睛,顧盼間流光溢彩,竟像是盛著揉碎的星辰。
正是那日在墻頭上見到的紅衣人影。
“你是誰?為何在我房中?” 沈硯秋的聲音有些發(fā)緊,握著書卷的指節(jié)泛白。
女子站起身,衣袂翻飛間,帶起一股奇異的香氣,像是野薔薇混著檀香。她嘴角噙著笑意,聲音清脆如環(huán)佩相擊:“沈先生救了我的小貍,我特來道謝?!?/p>
沈硯秋一愣:“小貍?你是……” 他猛地想起早上那只白狐,“你是狐仙?”
女子掩唇輕笑,起身時衣袂翻飛,竟化作一團(tuán)紅霧。
待霧氣散去,她已坐在房梁上,晃著一雙繡著狐貍圖案的紅鞋:“奴家姓蘇,名九璃,先生倒不必稱我為仙?!?/p>
沈硯秋雖驚,卻也鎮(zhèn)定。讀了那么多志怪話本,真遇上精怪,反倒生出幾分荒誕的平靜?!疤K姑娘深夜到訪,恐怕不止為了道謝吧?!?/p>
蘇九璃從梁上躍下,動作輕盈得像片羽毛。
她走到書案前,指尖輕輕劃過攤開的《論語》,指甲涂著淡淡的蔻丹,與泛黃的書頁形成鮮明的對比?!跋壬芍@顧家老宅為何會荒廢?”
“聽聞是犯了忌諱?!?/p>
“忌諱?” 蘇九璃冷笑一聲,笑聲里帶著寒意,“三十年前,顧家老爺為了討好上官,在刺猬嶺挖了白仙的洞府,取了刺猬內(nèi)丹和血肉做藥引。白仙震怒,一夜之間,顧家十三口全沒了性命。”
沈硯秋心頭一震。王二柱只說得罪了仙家,卻沒說這般詳情?!澳前紫伞?/p>
“白仙性子最是記仇。” 蘇九璃湊近一步,吐氣如蘭,香氣里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甜,“先生如今住在這里,就不怕被牽連?”
她的發(fā)絲拂過沈硯秋的臉頰,柔軟得像絲綢。沈硯秋后退半步,剛要說話,忽聽墻角傳來窸窣聲。他低頭一看,卻是那日見過的那只白刺猬正從石縫里鉆出來,渾身的尖刺豎得筆直,對著蘇九璃齜牙咧嘴,喉嚨里發(fā)出呼嚕嚕的聲音,像是在示威。
“喲,這不是白團(tuán)子嗎?” 蘇九璃挑了挑眉,眼神里閃過一絲戲謔,“怎么,你也看上這位書生了?”
白刺猬猛地竄到沈硯秋腳邊,用身子蹭著他的褲腿,尖刺收得極緩,生怕扎傷了他,倒像是在撒嬌示好。
蘇九璃見狀,眼底閃過一絲詫異,隨即笑道:“倒是奇了,白仙一族從不與凡人親近。看來先生倒是個有福之人。” 她說著,身形漸漸變得透明,紅裙的邊緣像被風(fēng)吹散的煙,“罷了,先生既然救了我的族人,大恩不言謝,往后若有難處,可往狐貍坡喚我一聲。”
紅影徹底消失后,沈硯秋才發(fā)現(xiàn)手心全是冷汗。
他低頭看著腳邊的白刺猬,它正仰著小腦袋望他,黑豆似的眼睛里竟像是帶著幾分狡黠?!澳惚闶前紫??”
白刺猬晃了晃腦袋,轉(zhuǎn)身跑到床底,叼出一塊硯臺碎片 —— 那是他昨日整理行囊時不小心摔碎的。它把碎片塞進(jìn)沈硯秋手里,冰涼的石質(zhì)貼著掌心,竟讓他莫名地安心了些。
做完這一切,白刺猬又鉆回床底,只露出個毛茸茸的小腦袋,一雙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他。
沈硯秋忍不住笑了笑,待白刺猬離去,他才握著硯臺碎片,走到窗邊。
深秋的風(fēng)帶著寒涼,使他清醒的認(rèn)識到,剛才的一切并非是他的錯覺。
這世上,竟然當(dāng)真有狐仙!
他想起蘇九璃的話,想起顧家十三口的慘死,想起白日里救下的白狐貍,還有王木匠念念叨叨的話,一時間竟有些茫然。
窗外的風(fēng)又起了,吹得窗欞吱呀作響。
沈硯秋回望著書案上的油燈,火苗在風(fēng)中搖曳,把他的影子投在墻上,忽明忽暗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