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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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警笛。

聲音是從地平線下鉆出來的,像一條細長的、看不見的毒蛇,起初只是貼著地面發(fā)出微弱的嘶嘶聲。阿寶和老K在聽到第一個音節(jié)時,身體同時僵住,仿佛被一股無形的電流瞬間擊中。

然后,那聲音在零點一秒內(nèi)膨脹、分裂、繁殖。一條蛇變成了成百上千條,它們從四面八方昂起淬毒的頭顱,吐著尖銳的、撕裂夜空的信子,朝著杜公館這棟黑暗的孤島,瘋狂地合圍而來。

阿寶的大腦,在那一刻,停止了轉(zhuǎn)動。

他手里還殘留著老管家尸體上那正在消散的溫度,鼻腔里還充斥著那股混雜著焦糊、血腥和死亡的復(fù)雜氣味,而耳朵,已經(jīng)被這鋪天蓋地的、宣告末日降臨的呼嘯聲徹底填滿。

恐懼。

一種遲來的、卻更加兇猛百倍的恐懼,像決堤的冰冷江水,轟然沖垮了他最后的心理防線。他握著那只剛剛到手的琉璃樽,那只被云哥形容為“開啟新世界鑰匙”的寶物,此刻卻感覺像握著一塊燒紅的、馬上就要在他手心里融化的烙鐵。燙得他想立刻扔掉,卻又被一種本能的貪婪死死地粘在掌心。

老K的反應(yīng)比他快。這個像石頭一樣的男人,在警笛聲響起的第二秒,已經(jīng)做出了唯一的、也是最正確的反應(yīng)——跑。他一把抓起琉璃樽,另一只手拽住還愣在原地的阿寶,像拖著一袋沒有生命的麻袋,沖向他們進來的那扇窗戶。

“跳!”老K的聲音嘶啞而急促,像兩塊生銹的鐵片在摩擦。

阿寶的身體被動地跟著他,他的眼睛透過窗戶,望向院墻外的街道。他看到了。在那條幽暗的、被法國梧桐樹影籠罩的街道盡頭,停著一輛黑色的、毫不起眼的福特轎車。那是云哥的車。他甚至能看到駕駛座上,云哥那被煙頭火光明明滅滅照亮的、輪廓分明的側(cè)臉。

云哥在等他們。

一絲絕望中的希望,像一根脆弱的蛛絲,猛地纏住了阿寶下墜的心。云哥在,云哥一定有辦法。他無所不能。他一定能像變魔術(shù)一樣,讓這些警車和警察都消失,然后帶著他們,安然地駛?cè)肷虾o邊的夜色里。

就在這時,第一輛警車,一輛涂著法租界巡捕房紅白相間標(biāo)志的摩托車,像一只瘋狂的獨眼甲蟲,咆哮著沖進了街道。它那刺眼的、雪亮的車燈,像一把鋒利的手術(shù)刀,劃破了層層疊疊的黑暗,精準(zhǔn)地釘在了那輛福特轎車上。

阿寶看到,云哥車上的那點火光,猛地熄滅了。

然后,是第二輛,第三輛……更多的警車,像一群被血腥味吸引而來的鯊魚,從各個路口涌現(xiàn),它們閃爍的警燈將整條街道染成了一種詭異的、令人心悸的紅藍色。輪胎摩擦地面的尖叫聲,警察用法語和上海話夾雜不清的呵斥聲,將這片原本靜謐的區(qū)域,變成了一個沸騰的、即將爆炸的高壓鍋爐。

太快了??斓貌缓铣@怼睦瞎芗业瓜?,到警笛響起,再到警察包圍現(xiàn)場,整個過程恐怕不超過三分鐘。這根本不是正常的出警速度。這像……這像他們早就等在了附近。

那個念頭再一次擊中了阿寶的大腦:老管家最后觸碰的那個小圓點……是警報器。一個無聲的、直接連接巡捕房的警報器。

這是一個陷阱。一個杜崇山用自己的偏執(zhí)和多疑,為所有闖入者設(shè)下的、完美的、致命的陷阱。

“砰!”

書房的門被粗暴地撞開,幾名穿著深藍色制服、手持左輪手槍的法租界巡捕,如狼似虎地沖了進來。他們身手矯健,配合默契,一看就是精銳。為首的是一個高鼻深目的法國警官,他看到屋內(nèi)的情形,看到地上的尸體和那團還在冒著黑煙的燒焦地毯,藍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興奮的光芒。他用生硬的中文大吼:

“不許動!舉起手來!”

老K和阿寶被堵在了窗邊,退無可退。老K的臉上,第一次露出了那種被逼入絕境的野獸才會有的兇狠。他將琉璃樽塞進阿寶懷里,反手拔出了那把尺長的短刀。刀鋒在巡捕們的手電光下,反射出一道冰冷的、嗜血的光。

阿寶知道他想干什么。他想挾持自己,做人質(zhì),殺出一條血路。

“別!”阿寶幾乎是本能地喊了出來,他往后縮了一步,遠離了那把刀。他不想死,但他更不想以這種方式,和這個剛剛在他面前冷靜地擰斷一個老人脖子的魔鬼綁在一起。

他的退縮,徹底斷絕了老K最后的念頭。

法國警官看到了那把刀,他的表情變得更加猙獰。他沒有再廢話,直接抬起了手中的槍。

“放下武器!否則我開槍了!”

幾支黑洞洞的槍口,像死神的眼睛,冷冷地對準(zhǔn)了他們。阿寶感覺自己的腿在發(fā)軟,懷里的琉璃樽重得像一座山。他看到老K眼中那最后一絲兇光,在絕對的武力面前,也漸漸熄滅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死水般的平靜。

“當(dāng)啷”一聲,老K松開了手,短刀掉在了地上。

幾乎在同一時間,幾名巡捕一擁而上,粗暴地將他們按倒在地。冰冷的、帶著鐵銹味的手銬,死死地鎖住了阿寶的手腕。他的臉被用力地按在地上,那塊昂貴的、柔軟的土耳其地毯,此刻卻像砂紙一樣,摩擦著他的皮膚。他能聞到那股燒焦的、混雜著血腥和死亡的味道,它們像有形的蟲子,爭先恐后地鉆進他的鼻腔,鉆進他的肺里,讓他一陣陣地反胃。

世界在旋轉(zhuǎn)。他被兩個巡捕架起來,像拖一條死狗一樣拖出書房。這是一條通往地獄的路。走廊里,墻上掛著杜家先人的畫像,那些穿著清朝官服的祖先們在閃爍的警燈下,眼神陰冷,仿佛在嘲笑他這個不自量力的竊賊。腳下,踩碎的古董瓷器碎片發(fā)出刺耳的聲響,每一聲都像在他心里劃開一道口子。

他被押下那道他潛入時無比羨慕的旋轉(zhuǎn)樓梯。冰冷的大理石扶手貼著他的臉頰,他看到一樓大廳里一片狼藉。原本奢華的陳設(shè)東倒西歪,更多的警察在四處搜查,翻箱倒柜。在角落里,十幾個公館的傭人和仆役被集中看管著,他們臉上交織著恐懼、茫然和一絲毫不掩飾的鄙夷。阿寶認(rèn)出了其中幾個,白天他們還對他點頭哈腰,此刻,他們的眼神像刀子一樣,將他凌遲。他不再是他們中的一員,他成了闖入者,一個玷污了這棟豪宅的罪犯。

閃光燈像閃電一樣,在他眼前不停地炸開,刺得他睜不開眼。他被推搡著穿過大廳,推開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。院子里的冷風(fēng)讓他打了個哆嗦,也讓他瞬間清醒。

他看到了那輛黑色的福特轎車。它還停在街角,但已經(jīng)熄了火,靜默得像一座黑色的墳?zāi)?。車?yán)?,是空的?/p>

云哥走了。

這個認(rèn)知,像一把無形的、冰冷的錐子,狠狠地扎進了阿寶的心臟。他走了。他放棄了我們。

阿寶的心,徹底沉了下去,沉入了一片無邊無際的、冰冷的黑暗。

---

龍飛云沒有走。

在警笛聲響起的第一個瞬間,他的身體比他的大腦更快地做出了反應(yīng)。踩離合,掛倒擋,松手剎,這一連串動作在他身上,如同呼吸一樣自然。他準(zhǔn)備在包圍圈形成前,從街道的另一頭沖出去。

但當(dāng)他看到第一輛警用摩托車那只獨眼龍一樣的車燈時,他立刻松開了離合器。

晚了。

他的大腦在這一刻,進入了一種絕對冷靜的、近乎非人的計算模式。周圍尖銳的警笛聲,即將到來的混亂,都變成了他腦中一塊巨大沙盤上的背景噪音。

方案一:強行沖卡。

* 可能性: 不到一成。對方是有備而來,封鎖嚴(yán)密,他的福特轎車不是裝甲車。

* 后果: 車毀人亡,或者被當(dāng)場抓獲。暴露自己,全盤皆輸。

* 結(jié)論: 廢棄。

方案二:棄車逃跑。

* 可能性: 五成。趁著混亂,利用對地形的熟悉,或許能鉆進某個弄堂脫身。

* 后果: 車輛會被查扣,車上的痕跡會暴露他。即便能逃脫,也會成為最高級別的通緝犯,寸步難行。

* 結(jié)論: 風(fēng)險過高,廢棄。

方案三:營救。

* 可能性: 零。對方是法租界巡捕房的精銳,火力充足。自己只有一把藏在座位下的勃朗寧手槍和七發(fā)子彈。

* 后果: 送死。

* 結(jié)論: 荒謬。

只剩下最后一個方案了。

一個最危險,也最考驗他“千門之王”成色的方案。

留下。

不是作為接應(yīng)者,而是作為一個……目擊者。

這個念頭一閃過,他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被點燃了。這不是一個計劃,這是一場豪賭。賭的是他的演技,賭的是他的心理素質(zhì),賭的是對方指揮官的腦子。

他熄滅了發(fā)動機,拔出車鑰匙,放進口袋。然后,他以一種近乎瘋狂的速度,開始“表演”。

他用力揉搓著自己的頭發(fā),讓原本梳理得一絲不茍的發(fā)型變得凌亂不堪。他扯開領(lǐng)口的紀(jì)梵希領(lǐng)帶,解開兩顆襯衫紐扣。他從車座下摸出一把灰塵,毫不猶豫地抹在自己昂貴的西裝外套和臉上。最后,他對著后視鏡,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再猛地吐出。當(dāng)他再次抬起頭時,鏡子里那張英俊、冷靜的臉已經(jīng)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,是一張寫滿了驚慌、恐懼、和一絲被嚇破了膽的好奇心的、屬于某個路過的洋行買辦的臉。

他推開車門,走了下去,像一只受驚的兔子,混進了街邊那些同樣被警笛聲吸引出來的、探頭探腦的居民人群里。他站的位置很講究,既能清楚地看到杜公館門口發(fā)生的一切,又不會顯得過于突兀。

他看到阿寶和老K被押了出來。阿寶的眼神空洞,像一個失去了靈魂的木偶。老K則低著頭,看不清表情。他們從他面前經(jīng)過,阿寶似乎看到了他,那空洞的眼神里閃過一絲微弱的光,但很快又被絕望所吞噬。

龍飛云的心,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地攥了一下。但他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,依舊是那副恰到好處的、混合著恐懼與好奇的模樣。

這時,一輛黑色的雪鐵龍轎車,在一眾警車中顯得格外與眾不同。它沒有鳴笛,卻自帶一種讓人不敢靠近的氣場。車門打開,一個穿著剪裁合體的深灰色西裝的男人走了下來。

他大約四十歲左右,身材中等,但站得很直,像一桿標(biāo)槍。他沒有戴警帽,露出梳理得一絲不茍的短發(fā)。他的臉很干凈,甚至可以說有些儒雅,但那雙眼睛,卻破壞了所有的儒雅。那是一雙鷹的眼睛,銳利,冷靜,帶著一種能看穿人心的、讓人不寒而栗的洞察力。他只是站在那里,隨意地掃視了一眼混亂的現(xiàn)場,周圍那些咋咋呼呼的法國警察和中國巡捕,聲音都不自覺地低了八度。

龍飛云知道,他要等的人來了。

法租界公董局警務(wù)處華人總探長,白崇德。一個在上海灘黑白兩道都極有分量的人物。一個傳說中,能從一句謊言里聞出七種不同味道的男人。

白崇德聽著手下的匯報,眉頭微蹙。他的目光越過人群,最終落在了那個倒在血泊中的老管家身上。他走上前,蹲下身,沒有理會周圍的血污,只是戴上一副白手套,仔細地檢查著尸體。他的動作很專業(yè),很冷靜,像一個外科醫(yī)生在解剖一個標(biāo)本。

龍飛云知道,時機到了。

他深吸一口氣,調(diào)整了一下臉上驚恐的表情,使其顯得更加真實,然后撥開人群,跌跌撞撞地向白崇德跑去。

“長官!長官!”他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顫抖和沙啞,“我……我看到了!我看到他們了!”

這一聲喊,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,包括正在檢查尸體的白崇德。

白崇德緩緩地站起身,轉(zhuǎn)過頭來。那雙鷹一樣的眼睛,像兩把鋒利的手術(shù)刀,瞬間就釘在了龍飛云的身上,仿佛要將他從里到外剖析個干凈。

“你是誰?”白崇德的聲音不高,但很沉,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(quán)威。

“我……我姓王,王志飛,”龍飛云報出了一個他早就準(zhǔn)備好的假身份,一個在公共租界英國洋行工作的買辦,“我……我剛從朋友家打完牌出來,開車路過這里……然后就聽到了叫聲!”

白崇德沒有說話,只是看著他,眼神里的審視意味越來越濃。他身邊的法國警官不耐煩地想把龍飛云推開,卻被他一個手勢制止了。

“你看到了什么?”白崇德問,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冰冷的石子,砸在龍飛云的心上。

“我看到……看到那棟樓的窗戶里有人影在打斗!很激烈!”龍飛云的聲音充滿了戲劇性的夸張,他用手比劃著,仿佛在重現(xiàn)當(dāng)時的場景,“然后,就有一個人從窗戶里跳了下來,手里好像還拿著什么東西!接著又跳下來一個!他們……他們想從那條巷子里跑掉!”

他用顫抖的手,指向了院墻旁邊那條他早就觀察好的、最不合邏輯的死胡同。

白崇德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條漆黑的巷子,又回過頭,重新審視著龍飛云的臉。他的目光在龍飛云那張沾著灰塵、寫滿驚恐的臉上停留著??諝夥路鹉塘?。

“打斗?”白崇德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,卻像探針一樣刁鉆,“那你在窗外,看到的是什么樣的光?是天花板上的吊燈,還是桌上的臺燈?”

這個問題像一顆無聲的子彈,射向龍飛云的大腦。這是一個真正的目擊者可能會有的模糊印象,卻是一個編造者最容易忽略的細節(jié)。一瞬間的遲疑,就會滿盤皆輸。

龍飛云的瞳孔,配合著這個問題,適時地放大,仿佛在竭力回憶一個被驚恐沖刷掉的細節(jié)。他的喉結(jié)上下滾動了一下,聲音更加沙?。?/p>

“是……是臺燈!綠色的那種……銀行用的那種玻璃罩子的臺燈!對,就是臺燈!”他仿佛終于想起來了,語氣里帶著一絲確認(rèn)后的肯定,“光很暗,黃黃的,只照亮了桌子那一塊。所以……所以我只能看到兩個黑乎乎的人影在光影里扭打,像鬼一樣……看不清臉!”

他不僅回答了問題,還順勢為自己“看不清兇手長相”這個關(guān)鍵點,提供了一個完美的、無懈可擊的理由。

白崇德的眼神深處,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波瀾。他再次沉默地審視著龍飛云,足足五秒鐘。

龍飛云感覺自己的心臟幾乎要停止跳動。這五秒鐘,比一個世紀(jì)還要漫長。他能感覺到白崇德的目光像X光一樣,正在穿透他的皮膚,審視著他每一根骨頭,每一條血管。他知道,只要自己有一絲一毫的破綻,只要眼神里有一丁點不屬于“驚恐”的情緒,就會被立刻看穿。

他強迫自己與白崇德對視,眼神里充滿了作為一個普通市民被卷入兇案后的無辜與恐懼。

終于,白崇德開口了。

“你的車停在哪里?”

“就……就在那邊街角。”龍飛云指了指自己那輛黑色的福特。

“你的證件?!?/p>

龍飛云哆哆嗦嗦地從懷里掏出一個皮夾,遞了過去。皮夾里的身份證、名片、駕駛證,全都是偽造的,但偽造得天衣無縫,足以應(yīng)付任何常規(guī)檢查。

白崇德接過皮夾,隨意地翻看了一下,然后還給了他?!澳憬型踔撅w,在英國怡和洋行工作?”

“是……是的,長官?!?/p>

“很好?!卑壮绲曼c了點頭,臉上的表情看不出是信了還是沒信。他對身邊的一個巡捕說:“給王先生做份詳細的筆錄。他是個勇敢的市民,看到了很重要的線索?!?/p>

他又轉(zhuǎn)向龍飛云,語氣緩和了一些:“王先生,謝謝你的勇敢。我們會盡快核實你提供的情況?,F(xiàn)在你可以先回去了,但請保持隨時可以聯(lián)系到。我們可能還需要你出庭作證?!?/p>

“好……好的,長官。我……我一定配合?!饼堬w云點頭如搗蒜,臉上露出一種如釋重負(fù)的表情,仿佛真的只是一個想盡快擺脫麻煩的普通人。

他轉(zhuǎn)身,腳步虛浮地、幾乎是踉蹌著向自己那輛車走去。他能感覺到,背后那道鷹隼般的目光,一直像針一樣扎在他的背上,直到他拉開車門,坐進車?yán)铩?/p>

發(fā)動汽車,掛擋,踩油門。黑色的福特轎車緩緩駛離了這片被紅藍警燈籠罩的是非之地。透過后視鏡,龍飛云看到白崇德依舊站在原地,像一尊雕塑,望著他離開的方向。

直到車子轉(zhuǎn)過一個街角,徹底消失在巡捕房的視線里,龍飛云才像虛脫了一樣,猛地將車停在路邊,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。他的后背,已經(jīng)被冷汗徹底浸透。

賭贏了。

他抬頭,看向遠處那棟被警燈照得如同白晝的洋樓,眼神中,那股屬于“買辦王志飛”的驚恐和無辜迅速褪去,取而代之的,是屬于“千門之王”龍飛云的、如深淵般冰冷的焦慮和殺意。

他看著那輛押解著阿寶和老K的警車,在刺耳的警笛聲中,像一只黑色的鐵棺材,緩緩駛向法租界的深處。他的拳頭,在方向盤上,一點一點地收緊,骨節(jié)因為用力而變得慘白。

他成功脫身了,但代價是把阿寶推進了地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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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公館的書房里,白崇德?lián)]手讓所有手下都退了出去。

房間里恢復(fù)了死寂。他一個人站在房間中央,空氣中那股混合著焦糊和血腥的味道,讓他微微皺起了眉。他的目光沒有去看那個被打開的、空空如也的保險柜,也沒有去看地上那具已經(jīng)開始僵硬的尸體。

他的目光,落在了窗戶上。

他走到窗邊,推開窗,看向外面。然后,他順著那個“目擊者”王志飛所指的方向,望向了那條幽深的、黑不見底的死胡同。

他在腦中模擬著。兩個剛剛殺了人、偷了東西的盜賊,從這扇窗戶里跳下來。他們慌不擇路,他們要逃命。他們的第一選擇,應(yīng)該是沖向與胡同相反的方向,那里有更寬闊的街道,有更多的岔路,有更深的黑暗可以藏身。

他們?yōu)槭裁匆x擇一條一眼就能看到頭的死胡同?胡同的盡頭是一堵三米多高的墻,上面還爬滿了帶刺的薔薇。對于亡命之徒來說,那不是一條生路,那是一堵絕路。

白崇德的嘴角,勾起了一絲冰冷的、幾乎無法察覺的弧度。他沒有停留在想象里,而是轉(zhuǎn)身,重新走進了書房。

他戴著白手套的手,像羽毛一樣,輕輕拂過他讓“王志飛”描述的寫字臺。那盞綠色的銀行臺燈下,空無一物。他走到窗邊,那扇據(jù)稱被兇犯跳出的窗戶。他的目光像顯微鏡一樣,一寸一寸地掃過窗臺。

然后,他伸出一根手指,在暗紅色的木質(zhì)窗臺上,輕輕劃過。

他的指尖,沾上了一層均勻的、細膩的灰塵。

這層灰塵,是完整的,沒有被任何物體摩擦、擦拭或破壞過的痕跡。一個成年男人,哪怕身手再矯健,從這里跳出去,手掌、褲腿、鞋底,總會在這里留下一道清晰的印記。但這層灰塵,像一片沉睡了許久的、未被驚擾的雪地。

他站起身,又看向地毯。巡捕們的腳印已經(jīng)將現(xiàn)場變得雜亂不堪。但他還是蹲了下來,像一個尋找松露的獵犬,仔細地分辨著地毯上的痕跡。在靠近窗臺的一小塊區(qū)域,他發(fā)現(xiàn)了幾處幾乎被踩踏覆蓋的、更早的腳印。那腳印的方向,是朝向屋內(nèi)的。是闖入者的腳印,而不是逃離者的。

邏輯的鏈條,在這一刻,被物證牢牢鎖死。

除非……

除非,那個所謂的“目擊者”,根本不是在指認(rèn)一條逃跑路線。

他是在用自己的手指,替那兩個被捕的同伙,指向一個替罪羊。他是在用一種最高明的、近乎于行為藝術(shù)的方式,告訴警方:“往那邊查,別來煩我?!?/p>

白崇德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條黑暗的巷子,眼神變得像深秋的江水一樣,深邃,而冰冷。

王志飛……怡和洋行……綠色的臺燈……

謊言說得越具體,就越容易被拆穿。但這個“王志飛”,卻反其道而行之,用一個完美的、具體的謊言,構(gòu)筑了一個看似真實的場景。

很有趣。非常有趣。

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根雪茄,剪開,點燃,深深地吸了一口。濃郁的煙霧在他面前繚繞,模糊了他那張看不出任何情緒的臉。

他知道,這樁看似簡單的入室搶劫殺人案,從現(xiàn)在起,才真正開始。游戲,剛剛開局。


更新時間:2025-06-25 21:10:3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