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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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宣判那天,上海下著雨。

不是那種淅淅瀝瀝、多愁善感的江南梅雨,也不是那種雷霆萬鈞、蕩滌一切的盛夏暴雨。是那種不大不小、不疾不徐、灰蒙蒙、冷冰冰的、沒有盡頭的秋雨。它像一臺生了銹的巨大機器,不知疲倦地、用一種單調(diào)到令人發(fā)瘋的節(jié)奏,將天空中的鉛灰色云塊,碾碎成億萬根冰冷的、看不見的針,一根一根,鍥而不舍地扎進這座城市的皮膚,扎進每一棟建筑的骨縫,扎進每一個行色匆匆的路人心里。

上海最高法院的法庭,是這座陰雨城市里最冷的一個洞穴。

穹頂很高,高得不真實,聲音傳到上面,就會被那片空曠的、沒有人情味的黑暗吞噬掉,連一絲回音都懶得吐還給你。墻壁是冰冷的,厚重的大理石墻壁,它們唯一的職責,就是將外面那個活生生的世界,與這里這個只講法條與證據(jù)的死亡世界,徹底隔絕。光線從高高的、窄長的窗戶里擠進來,被雨水洗刷得失去了所有溫度,變成一種慘白的、近乎病態(tài)的光,照在法官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,照在檢察官那副閃著冷光的眼鏡上,照在旁聽席上一張張麻木、或好奇、或幸災樂禍的陌生面孔上。

阿寶就坐在這片慘白的光里。

他穿著一身骯臟的、散發(fā)著霉味的囚衣,手腕和腳踝上都戴著沉重的鐐銬。每一次輕微的挪動,都會發(fā)出一陣“嘩啦”的、刺耳的金屬摩擦聲。這聲音,是法庭里除了法官那單調(diào)的宣讀聲之外,唯一屬于他的聲音。他成了這聲音的囚徒。

他的大腦是一片被大火燒過的、寸草不生的焦土。

自從在審訊室里,看到吳律師遞給老K那方雪白的手帕開始,他就已經(jīng)死了。精神上死了。他后來的沉默,不是因為恐懼,也不是因為絕望,而是一個死人對自己尸體上發(fā)生的事情,已經(jīng)提不起任何興趣。

他像一個木偶,被提審,被帶上法庭。他聽著那個戴著眼鏡的檢察官,用一種抑揚頓挫的、仿佛在朗誦一首抒情詩的語調(diào),陳述著他的“罪行”。那些被老K精心編織、又被杜老板的勢力完美潤色過的謊言,此刻從一個代表著“公義”的嘴里說出來,竟然變得如此天衣無縫,如此擲地有聲。

“……被告沈?qū)殻乃伎b密,預謀已久,以重金誘惑從犯鎖匠王坤(即老K),潛入杜公館……”

“……因被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當場識破身份,被告為殺人滅口,遂起殺心,以早已備好的兇器鐵絲,殘忍地將其勒斃……”

“……其作案手法之冷靜,殺人手段之兇殘,事后態(tài)度之頑劣,毫無悔改之意,實屬罪大惡極,人神共憤!”

每一句話,都是一把淬了毒的、看不見的刀子,扎進阿寶的身體里。但他感覺不到疼。他只是覺得荒謬。他甚至有一瞬間,想要站起來,為這位檢察官的精彩“創(chuàng)作”鼓掌。

他看到了老K。老K坐在證人席上,穿著一身干凈的衣服,頭發(fā)也梳理過了。他作為“污點證人”,因為“檢舉揭發(fā)主犯有功”,獲得了寬大處理。他低著頭,肩膀微微聳動,做出了一副悲痛和懺悔的姿態(tài)。他像一條嗅覺靈敏的狗,在聞到了死亡的氣息后,毫不猶豫地、用最快的速度,咬斷了同伴的喉嚨,以此向新的主人搖尾乞憐。

阿寶還看到了吳律師。他坐在旁聽席的第一排,代表著“受害者”杜崇山先生。他依舊穿著無可挑剔的西裝,金絲眼鏡后的眼神,像在看一出與己無關的戲劇。偶爾,他會和身邊某個同樣衣著光鮮的人物,低聲交談一兩句,嘴角帶著一絲禮貌而疏離的微笑。他不是在聽審判,他是在驗收自己的作品。

整個庭審的過程,快得像一場鬧劇。或者說,是一場早就排練好的、只等主角上臺念出最后一句臺詞的戲劇。阿寶的辯護律師,是一個由法庭指派的、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。他全程只說了三句話。第一句是“我的當事人要求從輕發(fā)落”,第二句是“我的當事人是初犯”,第三句是“我沒什么要補充的了”。他說完,就重新坐下,打了個長長的哈欠,仿佛這一切,只是一場無關緊要的、打擾了他清夢的例行公事。

沒有質(zhì)證,沒有辯論,沒有對那些漏洞百出的“證據(jù)”提出任何一絲合理的懷疑。一切,都像在一條被預設好的軌道上,高速滑行。

滑向那個唯一的、早已注定的終點。

當法官拿起那柄小小的法槌時,阿寶的心,那顆早已麻木的心,還是不合時宜地、重重地跳了一下。

他抬起頭,目光越過法庭里所有的人,望向那扇高高的、被雨水模糊的窗戶。他什么也看不見,只能看到一片無邊無際的、令人窒息的鉛灰色。他突然想起了云哥。

云哥此刻在哪里?他是不是正在某處,像一個無所不能的神,指揮著一場驚天動地的營救?還是說,他也像自己一樣,被困在了某個更大的、看不見的籠子里,動彈不得?

阿寶不知道。他只知道,自己這艘即將沉沒的破船,最后的希望,就在那個名叫龍飛云的、看不見的港口。

“全體起立?!狈ň穆曇?,像一把生銹的鐵錐,刺入所有人的耳朵。

法庭里響起一片衣料的摩擦聲和椅子的挪動聲。

法官站起身,拿起一張紙,開始宣讀。他的聲音,比窗外的秋雨還要冷,還要沒有感情。

> “……茲審理被告沈?qū)?,入室搶劫、蓄意殺人一案,事實清楚,證據(jù)確鑿。被告人沈?qū)?,正當壯年,不思勞作,心生歹念,為謀錢財,主謀策劃入室盜竊。在罪行敗露之際,非但不知悔改,反而兇相畢露,為殺人滅口,以極其殘忍之手段,殺害被害人……”

> “……其罪行之惡劣,影響之敗壞,對社會治安造成之巨大危害,實屬法理難容,天理不彰。為維護法紀,警示后人,安撫良善,本庭依據(jù)《中華民國民法典》及《刑法》相關條款,判決如下……”

阿寶聽不清后面的話了。那些冰冷的、由一個個方塊字組成的法律條文,像一群黑色的、沒有生命的甲蟲,嗡嗡地鉆進他的耳朵,啃噬著他最后一點殘存的意識。

他只聽到了最后那幾個字。

那幾個字,像幾顆從地獄里射出的、燒得通紅的子彈,精準地、毫不留情地,射穿了他的頭顱。

“……判處死刑,立即執(zhí)行。為彰顯司法程序之完善,給予三周上訴期,期滿即刻執(zhí)行槍決。欽此。”

“砰!”

法槌落下。聲音不大,卻像一座無形的大山,轟然砸下,將他整個人,連同他十九歲的生命,他那還沒來得及展開的人生,他所有關于未來的幻想,他那一點點關于云哥會來救他的希望,全部,砸成了齏粉。

世界,在一瞬間,失去了所有的聲音和顏色。

他感覺不到自己是被法警架起來的,也感覺不到鐐銬在他皮開肉綻的手腕上留下的冰冷觸感。他像一個被抽走了所有零件的木偶,被拖拽著,穿過人群,走向那扇通往地獄的大門。

在他被拖出法庭的最后一刻,他看到,吳律師站起身,正在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自己的領帶,然后,對著旁聽席里某個方向,露出了一個功成身退的、滿意的微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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龍飛云的秘密據(jù)點,是一家位于閘北區(qū)的、已經(jīng)停產(chǎn)的印刷作坊。

空氣中永遠彌漫著一股濃重的、混雜著油墨、松節(jié)油、生銹的鐵和潮濕紙張的復雜氣味。這種味道,對于普通人來說是刺鼻的,但對龍飛云來說,它是一種能讓他感到安心的保護色。它能掩蓋住他身上昂貴的古龍水味,也能掩蓋住他內(nèi)心那股焦灼得快要燃燒起來的血腥味。

巨大的、德國造的海德堡印刷機,像一頭史前巨獸,沉默地趴在作坊的中央,身上落滿了灰塵。只有在它的陰影里,才藏著幾部可以隨時與外界聯(lián)系的電話,和一部功率強大的短波電臺。

龍飛云已經(jīng)在這里,不眠不休地待了快半個月了。

他像一頭被困在籠子里的、焦躁的野獸。他不停地抽煙,煙灰缸里堆滿了扭曲的、像尸體一樣的煙頭。他動用他過去十幾年里,在上海灘用金錢、人情、秘密和鮮血編織起來的所有關系網(wǎng),結果卻像一拳打在棉花上,悄無聲息,卻震得自己手骨發(fā)麻。

他找了公共租界的巡捕房督察,一個曾經(jīng)和他分過贓的蘇格蘭胖子。胖子在電話里支支吾吾,說這件事是法租界的事,他插不上手,而且,“聽上面的意思,這個案子是鐵案,沒人敢碰”。

他甚至動用了一條最隱秘的、直通南京政府內(nèi)部的線。電話那頭,是他用一箱金條喂飽了多年的一個機要秘書。對方只說了一句話,就匆匆掛斷了電話:“杜老板這次要辦的,不是一個小毛賊,是一只用來儆猴的雞。你們,就是那只雞。別再打電話來了?!?/p>

所有的門路,似乎都在指向同一個名字,同一個無法撼動的存在。走投無路之下,龍飛云決定去見一個人。一個他輕易不愿去求的人。

南市,豫園,湖心亭茶樓。

這里是老上海的地界,時光仿佛在這里流淌得慢一些。茶樓里沒有爵士樂,只有咿咿呀呀的評彈和若有若無的檀香味。龍飛云在一個最偏僻的雅間里,見到了青幫里輩分極高的方老太爺。

方老太爺七十多歲了,穿著一身熨帖的暗色綢衫,手里盤著兩顆核桃,眼皮耷拉著,仿佛對世間萬物都提不起興趣。龍飛云曾經(jīng)救過他最心愛的小老婆的命,這是一份天大的人情。

“方老,”龍飛云親自為他沏上一杯碧螺春,茶霧裊裊,模糊了他眼中的焦急,“您都知道了。”

方老太爺沒有看他,只是低頭抿了一口茶,慢悠悠地開口,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打磨過:“小龍,今年這秋雨,下得有點早,也忒長了些。天要下雨,娘要嫁人,由不得人吶?!?/p>

龍飛云的心一沉,但他仍不甘心:“方老,阿寶是我的人,他不懂事,一腳踩進了不該進的地方。但罪不至死。杜崇山這事做得太絕,他這是不給我們這些在水里刨食的人留活路?!?/p>

方老太爺放下茶杯,終于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。那雙眼睛渾濁,卻藏著洞悉一切的精光?!盎盥??”他冷笑一聲,“你以為杜崇山還是當年那個在十六鋪碼頭扛包的杜根?他現(xiàn)在不是人了,他是上海灘的一尊神。一尊用金條和人命堆起來的、會吃人的神。”

他用盤核桃的手指,蘸著茶水,在紅木桌上畫了三個圈。“法租界,公共租界,華界,”他又在三個圈的上面,畫了一個更大的圈,把它們都罩了進去,“這是南京。杜崇山拜的,是這尊更大的神。他每年孝敬上去的銀子,比得上法蘭西銀行一年的進賬。他手里捏著的那些賬本子,能讓半個南京政府的人頭落下來,陪他一起喝茶?!?/p>

方老太爺頓了頓,拿起茶杯,將桌上的水漬盡數(shù)蓋住,仿佛在掩蓋一個可怕的秘密?!澳愕娜?,不是偷了他的東西,是想掀他的神龕。你說,他能讓你活著走出廟門嗎?”

龍飛云的后背滲出一層冷汗。他知道杜崇山勢大,卻沒想到已經(jīng)大到了這個地步。

“小龍,”方老太爺?shù)恼Z氣軟了下來,帶著一絲長輩的憐憫,“聽我一句勸。這個孩子,就當是丟了。你還年輕,以后還有的是人。為了一個死人,把自己搭進去,不值當。上海灘這片天,要變了。變得我們這些老骨頭,都看不懂了?!?/p>

龍飛云沉默了。他看著方老太爺那張布滿皺紋的臉,知道這扇門,也對他徹底關上了。而且,是以一種讓他感到不寒而栗的方式關上的。

他站起身,對著方老太爺深深鞠了一躬:“謝方老指點。”

他轉(zhuǎn)身離開,身后傳來方老太爺幽幽的嘆息:“這雨,怕是停不了嘍……”

走出茶樓,冰冷的雨水撲面而來,龍飛云卻感覺不到冷。他的心,已經(jīng)沉到了比這深秋的雨水更冷、更深的冰窖里。那只名叫杜崇山的、看不見的手,像一張巨大無比的、帶著倒刺的網(wǎng),已經(jīng)將整個上海灘籠罩得密不透風。任何試圖在這張網(wǎng)上撕開一個口子的努力,都顯得如此可笑,如此不自量力。

龍飛云第一次感覺到了無力。一種深入骨髓的、近乎絕望的無力感。他習慣了做那個操縱棋局的人,可現(xiàn)在,他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和阿寶一樣,都只是一顆身不由己的、隨時可能被對方從棋盤上拿掉的棋子。

那天,他回到閘北的印刷作坊。他的一個手下,阿海,渾身濕透地從外面跑了進來,將一疊還帶著濕氣和油墨香氣的報紙,放在了他面前。那是剛剛印出來的《申報》。

龍飛云沒有立刻去拿。他只是看著那疊報紙,心里有一種不祥的預感。他緩緩地吐出一口煙圈,煙霧繚繞中,他的手伸了過去,拿起了最上面的一份。

報紙的社會版頭條,用一個巨大到觸目驚心的、黑色的鉛字標題,寫著:

【杜公館竊殺案昨宣判,主犯沈?qū)氉锎髳簶O,判處死刑!】

那幾個字,像一排被燒紅的烙鐵,狠狠地燙在了龍飛云的視網(wǎng)膜上。

他的呼吸,在一瞬間,停滯了。

時間也仿佛在這一刻凝固。窗外的雨聲,作坊里的霉味,手里報紙的觸感,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。他的世界里,只剩下那行冰冷的、散發(fā)著死亡氣息的鉛字。

死刑。

他不是沒想過這個結果。但當它真的以這種最直接、最粗暴、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呈現(xiàn)在他眼前時,那種沖擊力,還是像一把千斤重的鐵錘,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胸口,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。

他的手指,不自覺地收緊,那張薄薄的、廉價的報紙,在他手里被捏成了一團扭曲的、丑陋的紙球。

報紙的角落,還有一張小小的配圖。是杜崇山。他正與法租界公董局的一位法籍董事,在一場慈善晚宴上親切握手。照片上的杜老板,笑容可掬,眼神中充滿了成功人士的自信和悲天憫人的溫和。

這張笑臉,和那個黑色的標題,形成了一種極度殘忍的、血淋淋的對比。

龍飛云將那團紙球,狠狠地砸在了地上。他猛地站起身,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獅子,一腳踹翻了身邊的椅子。木制的椅子撞在冰冷的印刷機上,發(fā)出一聲巨響,摔得四分五裂。

“杜、崇、山!”

他的名字,從龍飛云的牙縫里,一個字一個字地擠了出來。那聲音里,壓抑著火山爆發(fā)般的憤怒和殺意。

這已經(jīng)不是一樁失手的買賣了。這是一場羞辱。一場杜崇山針對他龍飛云的、赤裸裸的、毫不留情的羞辱和宣戰(zhàn)。他用一個孩子的命,來向整個上海灘宣告:誰是這里真正的主人。

接下來的三天,龍飛云陷入了一種可怕的沉默。

他不再打電話,也不再見任何人。他就一個人,坐在那臺冰冷的、像野獸尸體一樣的印刷機旁,一根接一根地抽煙。作坊里的空氣,壓抑得仿佛能凝固成實體。阿海他們幾個手下,誰也不敢靠近他,他們能感覺到,他們的云哥,正在醞釀著一場足以將自己和所有人都燒成灰燼的風暴。

他睡不著。一閉上眼,就是阿寶那張臉。不是法庭上那張死灰色的臉,而是幾年前的一張臉。

那是個春天,他剛教會阿寶怎么開汽車。阿寶拿到了駕照,興奮得像個孩子,非要開著那輛新買的福特轎車帶他去兜風。車開得歪歪扭扭,好幾次差點撞到路邊的電線桿。龍飛云坐在副駕上,嘴里罵著“你個小癟三是想把我們倆都送去見閻王嗎”,臉上卻帶著笑。阿寶一邊手忙腳亂地打著方向盤,一邊回頭沖他傻笑,露出一口白牙,說:“云哥,你坐穩(wěn)了!等我練好了,以后就給你當司機,帶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!”

陽光從車窗照進來,照在少年那張朝氣蓬勃的臉上,明亮得晃眼。

“云哥,以后就給你當司機……”

龍飛云猛地睜開眼,眼前只有作坊里昏暗的燈光和冰冷的機器。那句不經(jīng)意的承諾,此刻像一根燒紅的針,扎在他的心臟上。

他把他帶進了這個吃人的世界,教了他一身屠龍的本事,卻沒有告訴他,這個世界上的龍,多到殺不完,而且有的龍,是你根本碰都不能碰的。他把他變成了一把鋒利的刀,可他忘了,刀再鋒利,也只是持刀人手里的工具?,F(xiàn)在,這把刀,要被別人折斷了。而他這個持刀人,卻只能眼睜睜看著。

“千門之王”?他自嘲地笑了。真是天大的笑話。一個連自己的人都護不住的王,算什么王?

就在這種自我折磨到了頂點的時候,那個被他用金條買通的、在提籃橋監(jiān)獄當差的獄警,冒著雨,像一只鬼祟的老鼠,溜進了作坊。

他帶來了一個東西。

不是一封信,也不是一句口信。

是一小塊布。一小塊從那種最粗糙的、藍灰色的囚衣上,硬生生撕下來的布片。布片已經(jīng)被漿洗得發(fā)白,邊緣還帶著撕扯下來的毛邊。它被那個獄警用油紙小心地包著,遞到龍飛云面前時,還帶著一絲監(jiān)獄里特有的、混雜著消毒水和絕望的陰冷氣息。

龍飛云接過那塊小小的布片,展開。

布片上,沒有字。只有幾個用某種暗紅色的、已經(jīng)凝固干涸的液體,畫出來的、歪歪扭扭的符號。那顏色,是血。那液體,是一個年輕人在徹底的黑暗和絕望中,用牙刷柄磨尖了,刺破自己的指尖,蘸著自己的血,寫下的最后遺言。

只有三個字。

云哥,救我!

那三個字,寫得極其用力,血跡幾乎要滲透布料的背面。每一個筆畫,都充滿了無助的哀求和最后的希望。那個“救”字,因為書寫者的激動和顫抖,顯得有些模糊,像一個溺水的人,在沉入水底前,伸出的最后一只、徒勞的手。

龍飛云看著這三個血字,感覺自己的心臟,像是被一只無形的、冰冷的手,狠狠地、毫不留情地攥住了,然后,再一點一點地,揉碎。

他想起第一次見到阿寶的時候。那是在一個下雪的冬天,一個十幾歲的孩子,衣衫襤褸,餓得只剩下一雙大得嚇人的眼睛,正因為偷了一個肉包子,被店家吊起來打。他當時路過,看那孩子的眼神,又倔又狠,像一頭還沒長大的狼。他一時心軟,丟下幾塊大洋,把人買了回來。

他教他讀書,教他本事,教他這個江湖的規(guī)矩。他把他從一個街頭的小混混,變成了一個身手利落、心思敏捷的年輕人。他一直把他當成自己的影子,當成一件自己最得意的作品。

可現(xiàn)在,這件作品,即將被別人,以一種最殘忍、最羞辱的方式,當著他的面,徹底摔碎。而他,無能為力。

不。

一個念頭,像一道黑色的閃電,劃破了他腦中那片混沌的絕望。

他龍飛云,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沒用了?

他看著那塊泣血的布片,那股一直壓抑在他心底的、屬于“千門之王”的滔天傲氣和瘋狂,在這一刻,被徹底點燃了。

尋找琉璃樽的秘密?扳倒杜崇山的商業(yè)帝國?那些,都不重要了。

從這一刻起,這個世界上,只剩下一件事。一件他必須去做,也只有他能去做的事。

三周。二十一天。五百零四個小時。

他要在這座被杜崇山的天羅地網(wǎng)籠罩的、固若金湯的城市里,從法律的鐵壁中,從黑道的重圍下,從閻王的判決書上,搶回一個人的命。

龍飛云將那塊血布,小心翼翼地折好,貼身放進了胸口的口袋里。那里,是離他心臟最近的地方。

他抬起頭,看向窗外。雨,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(jīng)停了。烏云散去,一輪慘白的、像死人臉一樣的月亮,掛在天邊。

他眼中的焦慮、憤怒和無力,已經(jīng)消失得無影無蹤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種比這月光更冷、比這深淵更靜的、鋼鐵般的決絕。

他轉(zhuǎn)身,對一直等在旁邊的阿海,用一種不帶任何感情的、如同機器般冷靜的聲音,下達了第一個命令。

“去查。我要知道杜崇山從出生到現(xiàn)在,所有能查到的資料。他的敵人,他的朋友,他的女人,他每天抽什么牌子的雪茄,他有幾顆蛀牙。挖地三尺,我也要知道?!?/p>

“還有,”他頓了頓,補充道,“把報紙上那張照片給我找出來。我要放大,放大到能看清楚上面每一個人的臉。”

戰(zhàn)爭,現(xiàn)在才真正開始。


更新時間:2025-06-25 21:10:3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