岳小恒沒有追上去。
他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，目送著那道倩影消失在巷道的拐角，直到暮色徹底將其吞沒。
晚風(fēng)吹過，卷起地上的幾片塵土，帶著夜的涼意，讓他那因激動而發(fā)熱的頭腦，再次冷靜下來。
魚餌已經(jīng)撒下，鉤子上掛著的是名為“希望”的誘餌。
蘇青檀這尾在名為“絕望”的深潭里掙扎了太久的魚兒，已經(jīng)看到了，也已經(jīng)心動了。
但她沒有咬鉤。
這很好。
這恰恰證明了她不是一個會被輕易沖昏頭腦的傻姑娘。
在這吃人的修仙世界里，足夠謹(jǐn)慎，才能活得足夠久。
她最后那句“去找我父親吧”，看似是推諉，實則已經(jīng)為他指明了唯一的通路。
想娶她？
可以。
想合作？
可以。
前提是，你要有能讓她那個務(wù)實到骨子里的父親，點頭認可的資格。
資格……
岳小恒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這件洗得發(fā)白的灰布袍，袖口處已經(jīng)磨出了毛邊。
他又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，感受著那份令人心悸的空虛。
他有什么資格？
論修為，練氣一層，全縣墊底。
論家世，家徒四壁，孑然一身。
論財力，七枚銅板，聊勝于無。
拿什么去提親？
拿那套聽起來天花亂墜的“上古符文理論”嗎？
怕不是要被蘇青檀的父親——那個據(jù)說曾經(jīng)也是修士，后來斷了仙路、在坊市開了家雜貨鋪的蘇老爹，當(dāng)成騙子，用掃帚直接打出家門。
實力。
在這個世界，一切的根基，終究是實力。
哪怕只是從練氣一層，提升到練氣二層，所代表的意義都截然不同。
前者是廢物，是隨時可能在一次風(fēng)寒中死去的螻蟻；
后者，則勉強算是一個真正的修士，有了最基本的自保之力。
只有展現(xiàn)出最基本的“價值”，他才有資格站在蘇老爹面前，去談?wù)撃欠荨昂献鳌钡目赡堋?/p>
一個念頭，在他心中再次萌生，并且這一次，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。
常規(guī)的修煉途徑，對他而言已經(jīng)堵死。
這一點，他比誰都清楚。
三年來，他不是沒有努力過。
剛穿越時，他也曾幻想過自己是天命之子，每日聞雞起舞，盤膝打坐，試圖感應(yīng)天地靈氣。
可結(jié)果呢？
他辛辛苦苦打坐一天，吸入體內(nèi)的靈氣，還不如別人打個哈欠順帶吸入的多。
那具屬于原主的身體，資質(zhì)差到令人發(fā)指，經(jīng)脈比羊腸小道還要狹窄堵塞，靈根更是駁雜不堪，被評為“下下品”，是廢品中的廢品。
可……萬一呢？
萬一有天材地寶輔助，能夠強行沖開那一絲絲的壁壘呢？
就算只有一絲希望，他也必須去嘗試！
這是他為自己爭取“資格”的唯一辦法，也是他給自己心中那份驕傲的，最后一次交代！
他要堂堂正正地告訴自己：我，岳小恒，不是沒努力過，不是沒掙扎過，是這條路，真的走不通！
然后，他才能了無牽掛地，將全部身心都投入到那條“生育證道”的康莊大道上去！
打定了主意，岳小恒不再猶豫。
他邁開步子，走向了縣城另一端的“解憂當(dāng)鋪”。
……
解憂當(dāng)鋪，名字起得雅致，實則是霜落縣最骯臟、最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。
當(dāng)鋪的門臉不大，黑漆漆的木門上掛著一個巨大的“當(dāng)”字，門口蹲著兩個眼神兇悍的伙計，修為不高，卻透著一股子市井的戾氣。
這里是所有落魄修士最后的救濟所，也是他們墜入更深深淵的起點。
岳小恒走進去的時候，一個伙計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，見他衣衫襤褸，渾身上下沒有半點值錢的行頭，便又鄙夷地低下頭去，連句招呼都懶得打。
當(dāng)鋪內(nèi)光線昏暗，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陳腐的霉味和藥材的苦澀味，混合成一種代表著“絕望”的獨特氣息。
高高的柜臺后面，坐著一個肥頭大耳的掌柜，正用一把小銀勺，慢悠悠地從一個玉瓶里挖著藥膏，涂抹在自己那根因為常年浸淫丹藥而潰爛流膿的手指上。
他便是這當(dāng)鋪的主人，人稱“錢扒皮”的錢掌柜，一個據(jù)說背景很深的筑基期修士。
“當(dāng)什么？”錢掌柜頭也不抬，聲音嘶啞，像是兩塊砂紙在摩擦。
岳小恒沒有廢話，直接從懷里掏出了一張泛黃的、蓋著官府印戳的薄紙，輕輕放在了柜臺上。
那是這間茅草屋的地契。
他唯一的，也是最后的資產(chǎn)。
錢掌柜終于舍得抬起那雙綠豆般的小眼，瞥了一眼地契，又瞥了一眼岳小恒，嘴角咧開一抹嘲諷的弧度。
“城西爛泥坑的那幾間破屋？哼，送給我都嫌占地方。那地方的耗子，都比你這個練氣一層要肥?！?/p>
岳小恒面無表情，將那七枚銅板也一并推了上去。
“死當(dāng)?！彼徽f了兩個字，聲音不大，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。
錢掌柜臉上的肥肉抖了抖，似乎有些意外。
他重新審視了岳小恒一眼，那眼神不再是純粹的鄙夷，而是多了一絲探究，像是屠夫在打量一頭準(zhǔn)備自己走上屠宰臺的牲口。
“哦？想通了？準(zhǔn)備換點盤纏滾出霜落縣？”
“換一株‘青木草’?！痹佬『愠谅暤馈?/p>
“青木草？”
錢掌柜愣了一下，隨即爆發(fā)出一陣刺耳的、如同夜梟般的笑聲。
“哈哈哈哈！我沒聽錯吧？就你這堆破爛，換一株‘青木草’？小子，你是睡糊涂了還是想靈草想瘋了？”
青木草，是最低階的一品靈草，市價大概在兩枚下品靈石左右。
而岳小恒這間破屋的地契，加上那七枚銅板，滿打滿算，連半枚下品靈石的邊都摸不到。
岳小恒靜靜地看著他，眼神沒有絲毫波動：“我知道不夠。但我用我這個人來抵。我這條命，以后就是你的?；蛘撸?guī)湍阕鍪觌s役，任你差遣。”
錢掌柜的笑聲戛然而止。
他瞇起那雙小眼睛，死死地盯著岳小恒。
一個練氣一層的廢物，命不值錢，做雜役更是浪費糧食。
但他從岳小恒的眼睛里，看到了一種他很熟悉的東西——賭徒在押上全部身家時的那種瘋狂。
這種人，要么一敗涂地，要么……會創(chuàng)造出一些意想不到的“驚喜”。
錢掌柜最喜歡和這種人做生意。
“十年雜役？”他伸出一根流膿的手指，搖了搖，“不，我不要你的命，也不要你的苦力。我要你簽一張‘靈契’?！?/p>
“什么靈契？”
“很簡單，”錢掌柜笑得像一尊彌勒佛，眼神卻陰冷如毒蛇，“我給你一株青木草。一年內(nèi)，你若能還我十枚下品靈石，靈契作廢。若還不上……你的靈魂，就歸我了?！?/p>
靈魂！
岳小恒的心猛地一沉。
他知道這是什么。
這是一種極其歹毒的魔道契約，一旦簽訂，若無法履行，對方就能將自己的靈魂抽出，或煉成怨魂，或賣給魔修當(dāng)修煉材料，下場比死還慘。
十枚下品靈石，在十年內(nèi)，對現(xiàn)在的他來說，都是絕對不可能完成的任務(wù)。
錢扒皮，這是真要連他的骨髓都榨有興致地看著這邊，眼神里充滿了幸災(zāi)樂禍。
岳小恒沉默了。
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(zhuǎn)。
如果，他能靠青木草突破到練氣二層，或許還能想想辦法。
如果突破不了……
他看了一眼錢掌柜那志在必得的表情，忽然笑了。
“好，我簽?！?/p>
他答應(yīng)得如此干脆，反倒讓錢掌柜又是一愣。
沒有絲毫猶豫，岳小恒咬破指尖，在那張散發(fā)著淡淡黑氣的獸皮契約上，按下了自己的血手印。
在血印按下的瞬間，他感覺到一絲陰冷的氣息順著指尖鉆入體內(nèi)，仿佛一個無形的枷鎖，套在了他的靈魂之上。
錢掌柜滿意地收起靈契和地契，隨手從柜臺下丟出一個玉盒。
“拿著，滾吧。一年后，我等著收貨?！?/p>
岳小恒拿起玉盒，轉(zhuǎn)身就走，沒有絲毫留戀。
當(dāng)他走出當(dāng)鋪，重新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下時，他那顆一直緊繃的心，才驟然一松，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。
他賭贏了第一步。
他用一個虛無縹緲的“靈魂歸屬權(quán)”，換來了這株實實在在的青木草。
因為他比誰都清楚，他的靈魂，來自異界，可能根本不受這個世界的天道法則約束！
那張歹毒的魔道靈契，對他而言，也許就是一張廢紙！
這是獨屬于他這個穿越者的，信息差的勝利！
他緊緊攥著手中的玉盒，像是攥著全世界。
“資格……”他喃喃自語，“現(xiàn)在，我就去拿回我的資格！”
……
回到那間已經(jīng)不屬于他的破屋，岳小恒沒有點燈。
他借著從屋頂窟窿里漏下的月光，盤膝坐在冰冷的石板床上，小心翼翼地打開了玉盒。
一株通體翠綠、散發(fā)著淡淡熒光的小草，靜靜地躺在里面。
一股精純的木系靈氣撲面而來，讓他渾身的毛孔都舒張開來。
這就是靈草！
蘊含著天地精華的寶物！
他沒有絲毫遲疑，將整株青木草直接塞進了嘴里。
靈草入口即化，化作一股清涼而磅礴的暖流，順著他的喉嚨，涌入丹田。
“轟！”
岳小恒的身體猛地一震，他感覺自己的腹部仿佛有一個小太陽炸開了！
精純的靈氣如同決堤的洪水，瘋狂地沖擊著他那狹窄、堵塞、脆弱不堪的經(jīng)脈！
疼！
難以言喻的劇痛！
就像是無數(shù)根燒紅的鋼針，在他體內(nèi)每一寸經(jīng)絡(luò)里瘋狂穿刺、攪動！
他的額頭上青筋暴起，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，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痙攣、顫抖。
但他死死咬著牙，一聲不吭。
他知道，這是藥力在強行拓寬他的經(jīng)脈，這是他唯一的機會！
他拼命地運轉(zhuǎn)起那套入門級的《引氣訣》，試圖引導(dǎo)這股狂暴的靈氣，按照功法路線運行周天。
然而，現(xiàn)實是殘酷的。
那股靈氣洪流，根本不受他的控制！
它們就像一群脫韁的野馬，在他的體內(nèi)橫沖直撞。
大部分的靈氣，還沒等他引導(dǎo)，就從他身體的每一個毛孔中逸散出去，消失在空氣里。
他能清晰地感覺到，那磅礴的能量正在飛速流逝！
“不！給我回來！”
他在心中瘋狂地咆哮，神識、意志、全部的精神力，都集中在了引導(dǎo)靈氣上。
然而，他的經(jīng)脈實在是太“廢”了。
就像一個千瘡百孔的篩子，無論涌入多少水，最終都會漏得一干二凈。
他眼睜睜地看著那股磅礴的靈氣洪流，從最初的江河，變成溪流，再從小溪，變成水洼……
最終，當(dāng)最后一絲靈氣也消散殆盡時，他體內(nèi)除了留下一片被沖擊得狼藉不堪的經(jīng)脈，和一陣陣火辣辣的刺痛外，什么都沒有剩下。
他的修為，依舊是練氣一層。
紋絲不動。
失敗了。
徹徹底底地失敗了。
岳小恒頹然地松開了緊咬的牙關(guān)，一股血腥味在口中彌漫開來。
他緩緩睜開眼，眼中沒有了之前的瘋狂與決絕，只剩下一片死寂。
他像一尊雕塑，靜靜地坐在黑暗中，一動不動。
月光從屋頂?shù)钠贫凑障拢谒樕贤断掳唏g的光影，顯得格外凄涼。
一滴、兩滴……
溫?zé)岬囊后w從他眼角滑落，滴在冰冷的石板上。
他哭了。
不是因為劇痛，不是因為失敗，而是因為那最后一份屬于“常規(guī)修仙者”的幻想，被無情地、徹底地粉碎了。
這條路，真的不通。
一絲一毫的可能，都沒有。
他賣了房子，簽下了賣身契，承受了非人的痛苦，換來的，卻只是再一次地，被這個世界用最殘酷的方式，告知他是一個“廢物”。
不知過了多久，屋外傳來了幾聲野貓的叫聲，將他從那片死寂的深淵中拉了回來。
他緩緩抬起頭，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。
黑暗中，他的嘴角，卻慢慢地、一點一點地，向上勾起。
他笑了。
笑得無聲，笑得凄涼，笑得……如釋重負。
“原來……是這樣啊?！?/p>
“原來，是真的……一點機會都沒有啊?！?/p>
他喃喃自語，聲音沙啞。
那場慘烈的失敗，那場無情的宣判，像一場凈化靈魂的儀式，將他心中最后一絲的猶豫、最后一絲的僥幸、最后一絲的彷徨，全都沖刷得干干凈凈。
從今天起，他再也不會對那條名為“苦修”的獨木橋，抱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。
他的眼前，只剩下了一條路。
一條金光閃閃、布滿荊棘、卻又無人能與他爭搶的——“生育證道”之路！
這不是捷徑。
這是他唯一的生路！
他慢慢地站起身，走到那扇破爛的木門前，推開門。
清冷的月光灑在他身上，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。
他遙遙地望向縣城另一頭，那個亮著一盞昏黃油燈的方向。
那是蘇家的方向。
此刻，他的眼神里，再也沒有了之前的忐忑與不確定。
取而代之的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、冷靜，與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……執(zhí)著。
既然天不給我路走。
那我就自己，生生地，殺出一條血路！